入夜,呼啸的冷风打在木格窗框上,铿锵作响。 两人都没睡着。 秦平归守在门口,闭目养神,傅归荑躺在屋内唯一一张简陋的床榻上。 说是简陋,实则上面铺了厚厚的褥子,盖得被衾也是极好的蚕丝被。 只是临时将就的一夜,秦平归却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哥哥,你冷不冷?”傅归荑忽然出声。 “不冷,你冷么?”秦平归睁眼,看向床榻上的人,那么薄一点,像个纸片似的。 傅归荑摇摇头。 又过了一会,她忍不住开口道:“哥哥,裴璟他、他真的会信我死了么?” 秦平归失笑道:“傻妹妹,你跟他相处那么久,他是这么好糊弄的么?” 傅归荑啊了一声,没想到秦平归给出的答案如此出乎意料。 秦平归走到她床榻前,坐在一旁的圆木矮凳上,解释道:“我们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能够成功过逃离裴璟的地盘,为我们争取时间回到苍云九州。” 秦平归注意到火炉里的碳快要熄灭,顺手铲了新的进去,微弱的火苗没一会儿又冒了起来,暖黄的光照在秦平归侧脸上,显得他整个人暖了几分。 “等到了苍云九州,咱们自己的地盘,他就算想硬抢,也要问问咱们的人同不同意。” 傅归荑被他的语气中的迷之自信逗笑了,哥哥已经把自己当成苍云九州,镇南王府的人。 这样很好,她还怕哥哥一下子无法适应自己的身份。 “完了,”傅归荑惊叫一声,上半身弹射而起:“我写信告诉父亲,你……你不在了。”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愧疚又难堪。 秦平归本想告诉他自己已经调换信件,话到嘴边变成:“没事,等回去给他们来个大变活人,到时候解释清楚就成。” 傅归荑点点头。 “怎么,你还有什么事要说么?”秦平归见傅归荑双唇抿着一条下压的弧线,眼神欲言又止。 傅归荑垂下眸,半晌低声道:“哥哥,你能不能不要与父亲母亲说……我与裴璟的事情。” 秦平归毫不犹豫地答应。 傅归荑眸中的紧张之色终于消散,她一晚上都在心里憋着这件事不知如何开口。 若是父亲母亲知道了,恐怕又要掀起一阵风云。 她已经打算此生不会嫁人,安静地守着自己的一家人度过余生便是最大的幸事。 秦平归看在眼里,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又把裴璟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早点休息,”秦平归守在傅归荑床前,“明天还要赶路。” 次日,天刚蒙蒙亮,秦平归领傅归荑走到准备好的马车前,两匹骏马并排而立。 他们按照计划,顺利地离开京城。 出了京畿重地,两人迅速更换衣服,舍弃马车拿上假路引,驱马直奔苍云九州。 傅归荑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南陵皇宫的方向。 往事如飞烟,聚散随风去。 傅归荑余光看见一旁的秦平归,不,如今他已成为傅归宜,发自内心地灿烂一笑。 哥哥,我们回家。 她昂首扬鞭,劈开一路荆棘。 * 南陵东宫。 裴璟面容憔悴地看着地上烧焦的尸体,连连否定这不是傅归荑。 素霖眼眸通红,压抑住蚊蝇般的抽泣声。 “哭什么!”裴璟指着她寒声厉喝:“这不是她,她没死!” 素霖一听,伏地而跪,后背的起伏颤抖不止。 赵清强忍着恐惧递上一物。 裴璟见到后两眼发晕,颤抖着手臂接过放在眼前。 这枚玉坠她前些时日向他讨了去,裴璟知道这是傅归宜的贴身之物,傅归荑从不离身。 掌心用力一握,剧痛直达心口。 他的手被灼伤血肉模糊,太医刚替他敷上药膏,又缠几层白色纱布。 裴璟复又看向地上面目全非的焦尸,缓缓蹲下,把它抱在自己怀里。 “他们都说这是你……”裴璟的下巴轻轻抵在尸体头部,双眸微赤,满脸神伤,“但我不信,我不想信。” “傅归荑,这不是你,对不对?” 仵作验过尸体,年龄身型均与傅归荑一一对上。 裴璟的手不自觉收紧,蓦地忽然发现抓了慢慢一掌心的碳黑粉末。 他惊慌地松开怀里人,害怕因自己的蛮力而破坏她的身体。 一阵风刮过,粉末被风卷走,迅速消失在掌心。 裴璟猛地合拢五指,然而越是想抓紧,掌心的东西流逝越快,到最后什么也没剩下。 那具尸体最终被裴璟烧成了灰,全数装进他要求烧制的龙凤呈祥青花纹瓷罐中,被他放进了西厢房。 罐子很大,空间只装满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是为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裴璟闲来无事会用匕首在罐子内壁上刻字。 他和傅归荑的名字。 西厢房已重建完成,丝毫看不出曾经被大火焚毁过。 裴璟从那日起便睡在这里,躺在竹制的床榻外侧,里侧放上瓷罐。 他每夜都要抱住它入睡,然而无论他用自己的体温如何暖它,只要他一放手,须臾之间,瓷罐便会变得寒冷入骨。 夜晚,裴璟的头贴在瓷罐上,自言自语道:“傅归荑,你好冷,我真是没用,没办法让你暖起来。” 清泪无声地落在瓷片外侧,顺着饱满圆润的圆罐弧度缓缓淌下,拖出两道水痕,没入被衾,凝成水洼。 “傅归荑,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你。”裴璟的声音变得喑哑:“你吝啬到,连梦也不肯施舍给我么?” “你对我,怎么这么狠心。” 裴璟在短短一天内,体会到了从云端落入深渊的感觉。 他本想在新年那天告诉她,自己已经定好了两人成亲的日子,她只要好好养身体,等着嫁给他就行。 傅归荑会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他裴璟拥有的一切财富,荣耀,权利都要与她共享。 他们二人会成为最亲密的人。 他还准备了一份礼物送给傅归荑。 这些日子他趁她睡着的时候偷偷将傅归宜的线索又查了一遍。 在扩大搜寻范围后,他终于找到一点点方向,傅归宜很可能当年没有来到南陵,而是去了北蛮。 裴璟终于下定决心,和盘托出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 他会弥补,他发誓无论耗费多少人力财力,一定会帮傅归荑找到哥哥,了却她的遗憾。 谁知道。 他只是出去了一趟,六个时辰而已。 那天与往日没有任何分别,同样的天,同样的东宫。 裴璟无声地呜咽起来,像一匹行走在黑夜的孤狼,他失去了需要他保护的狼群。 他淹没在茫茫黑夜中,而黎明永远不会再来。 惊慌恐惧,痛不欲生。 傅归荑的死已经过去十天。 裴璟拥住瓷罐也无法再轻易入眠,只有在极累的情况下他才会打个盹,他一天甚至睡不到一个时辰。 赵清看在眼里急得上火,趁着裴璟眯眼的时候悄悄点上安神的檀木香,希望他能多睡片刻。 这些时日,眼看着太子殿下一天比一天憔悴,短短数十日瘦了一大圈,腰间空荡荡的。 裴璟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脑袋昏沉,似乎睡了很久。 侧头一看,肩上披了件薄薄的黑色织金斗篷。 他惊得立刻直起身,守在旁边的赵清吓了一跳。 “太子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裴璟动鼻吸了口气,皱眉问他:“你是不是点香了?” 赵清点头。 裴璟脸色大变,骤然抬手用力打翻案桌上的香炉,声色俱厉道:“给孤灭了!” 吓得赵清哆哆嗦嗦用脚踩灭。 裴璟又叫人打开窗户透气,待确认书房内没有一丝檀木香后才颓丧跌倒在靠椅上。 手抚上额角揉了揉,冷声道:“从今以后,东宫上下不许点香,什么都不可以。” 赵清知道太子殿下在想什么,连忙磕头认错,心里却替殿下难受。 人已经不在了,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夜晚,裴璟将自己里里外外洗了三四次,确认没有一点味道才敢踏入西厢房。 裴璟躺在榻上,侧头吻了吻冰冷的瓷罐,低声道:“你不喜欢这个味道,我知道的。” 半夜,裴璟从噩梦中惊醒,手本能地伸向空荡荡的床榻内侧,触到满手冰凉时才敢喘气。 他刚刚梦见瓷罐被打碎,里面的东西全都随风而散,他怎么抓也抓不住。 裴璟小心将瓷罐搂在怀里,脸颊贴在上面,冷得透骨,却让他分外安心。 然而长期不足的睡眠加上分外繁重的政务,裴璟的身子日渐垮了下来,终于某一日倒在上朝的大殿上。 群臣们炸开了花。 这些时日,他们早就感受到太子殿下分外低沉的气压,周身的骇戾之气几乎化为实质。 每个人都鹌鹑似地不敢冒头放肆,更不敢懈怠公务。 他们是因为听说东宫出了大事,十一月十三日的那场大伙烧死了太子殿下宠爱的那位美人,美人已怀胎六月。 这种事换做是谁都没办法无动于衷。 有不长眼,想趁机靠女儿搏上位的佞臣趁机重提选秀一事,被太子殿下直接拿下,冷斥他十大罪状,当场扒了官服又打了五十大板。 被带到侍卫拖出宫门的时候眼看着要活不成了,果然没过几日便传来他死在家中的消息。 众人心里门清,现在往东宫后院塞人无异于自取灭亡。 裴璟醒来后,对上赵清等人担忧的眼。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很不对,当天传来太医替他开了一剂安神汤,但是他依旧不肯点檀木香。 “傅归荑,你走了半个月,我怎么感觉好像我已经快过完这一生了。” 又是睁眼无眠的一整晚。 赵清实在是看不下去,偷偷传信给在苍云九州伪装成世子秦平归,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简明扼要地写清楚,请他想想办法。 秦平归,不,现在是傅归宜。 他不是第一次来苍云九州,却是第一次以“傅归宜”的身份来苍云九州。 踏入镇南王府前,傅归宜的脚步踟蹰,停滞不前。 傅归荑已经跨过门槛往里走,忽然发现后面的人没跟上来。 “哥哥,走。”傅归荑笑着转头,朝他用力一挥手,示意他进来。 傅归宜眼神飘忽,心里难得紧张:“要不我们去给他们两位买点礼物,空手上门总归不合礼数。” 傅归荑走回来拉住他的手,失笑道:“谁回自己家还讲究这些,你平安回来是最珍贵的礼物。” 傅归宜还是还是不敢进去。 “父亲母亲等你很多年了,”傅归荑望着他的双眼,笑得灿烂明媚:“我们都在等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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