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赶慢赶,她终于赶在贺鸣赶考前,将香囊送出。 身后是宋老夫人一众人,众目睽睽,旁的话宋令枝也说不出口,连花了她整整三个月有余的香囊被她丢在贺鸣怀里。 匆忙跑开,只剩下一句:“平安归来。” 惹得身后宋老夫人一通笑。 忆起宋令枝,贺鸣唇角笑意渐深,笼罩在肩上的阴影也似乎轻了不少。 寒窗苦读多年,若是因御前失态和三鼎甲失之交臂,未免遗憾。 贺鸣单手捏拳,指骨抵着地面,不容许自己失态。 御座上的沈砚面若冰霜,漆黑的瞳仁望不见半点情绪。 他一手抵着眉心,冷眼睥睨下首战战兢兢下跪的贺鸣。 一身竹青色圆领长袍,怎么看怎么碍眼。腰间还别着一个香囊,布料自然是上乘的,只是针脚未免难看了些,歪歪扭扭。 沈砚一双黑眸沉沉,目光淡漠落在那香囊上。 手边亦有暗卫送来的信件。 信上说,宋令枝不分昼夜,得空便会坐在窗下,为贺鸣做香囊。 信上说,香囊中的香料是宋令枝亲自挑的,为此还跑遍了江南的香料铺子。 信上说,香囊上绣的是“平安早归” ……… ……平安早归。 沈砚唇角溢出一声冷笑。 他垂眼,目光从香囊移开,落在贺鸣脸上,低沉嗓音在金銮殿中回荡。 沈砚漫不经心道。 “……你就是贺鸣?” 金銮殿外,一众人惴惴不安,望着紧闭的槅扇木门小声嘀咕。 “贺兄这是进去了两个多时辰了罢,怎么还不出来,别是出什么事了。” “大胆,天子脚下,岂有你妄言的地。那可是九五至尊,许是陛下看中贺兄,多问了些,这才耽搁了。” “也只有贺兄这样的人才能在里面待这么久,刚刚面圣,我连眼皮都不敢抬,还好陛下没让我待这么久,不然我肯定露怯。” 前三甲忐忑不安站在廊檐下。 良久,紧闭的槅扇木门终于推开,贺鸣一瘸一拐,从金銮殿走出。 双膝疼得厉害,连走路都不能。 众人一拥而上,面露担忧之色:“贺兄,你怎么了?” 贺鸣强颜欢笑,摆摆手,道自己无事。 双足麻木疼痛,贺鸣忍着膝盖之痛,回首望,金銮殿落在阴雨之中。 贺鸣眼睛困惑不解,实在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新帝。 三鼎甲怕是无望,贺鸣双眼落寞,拖着沉重身躯一步步走下台矶。 汉白玉栏杆立在两侧,宫墙黄瓦,满眼肃穆庄严。 同伴笑着搭上贺鸣的肩膀:“贺兄,陛下为何留你这般晚,可是……” 他无声做了个口型“状元”。 贺鸣摇头轻笑,满脸失望:“不敢奢求,只求无愧于心罢了。” 贺鸣眼中的伤感做不得假,且从金銮殿出来,贺鸣脸色实在谈不上好,同行之人温声宽慰。 “你才多大,来年再努力便是了。” 宫道冗长,他们不过是进宫面圣的三甲,自然坐不得软轿。 膝上疼痛难耐,贺鸣撑着伞,一步一步艰难往宫门走去。 雨声淅沥,点点雨珠落在油纸伞上方。苍苔浓淡,土润苔青。 行至宫门口时,贺鸣半边身子尽湿,长袍深浅不一。 宫门近在咫尺,贺鸣无声松口气,低头寻找怀中钱袋,他猛地瞪圆眼睛,手指在腰间上下摸索。 贺鸣急道:“……我的香囊呢?” 前后找了一通,都不见宋令枝送给自己的香囊。贺鸣火急火燎,想着沿路折返。 同伴赶忙拉住人:“贺兄,你今日是怎么了,怎的如此糊涂?这皇宫哪是我们想进就进,且若是那香囊是丢在金銮殿,难不成你还要去同陛下要来不成?” 贺鸣一时语塞:“我……” 精疲力尽,提及沈砚,贺鸣当即想到自己在殿中跪的那一个多时辰。 想来香囊应是那时落下的。 贺鸣后悔不已,神色懊恼:“那是宋妹妹送给我的……” 同伴拍拍他肩头:“这有什么,令夫人再做一个不就成了?左右不过是一个香囊罢了,她总不会同你置气。” 贺鸣摇头:“你不懂。” 他今日实在是不宜出门,诸事不宜。先是不知何处忍恼沈砚,在殿前跪了一个多时辰,后来又弄丢了宋令枝的香囊。 怕御前失态,殿前对答时,贺鸣也不曾抬头。 “罢了罢了,改日见到宋妹妹,我再亲自同她赔礼谢罪,今日就当……” 一语未了,忽听身后太监一声笑:“贺状元叫奴才好找。” 耳边雨声依旧。 贺鸣一惊,转身惊诧行礼,又疑惑道:“公公可是认错人了,陛下并不曾……” 眼前的太监是御前总管,贺鸣刚刚还在金銮殿见过。 太监眉开眼笑,操着一口尖细的嗓子:“陛下刚刚下旨,钦点贺公子为状元,奴才这不赶着来给状元郎道喜了?” 贺鸣错愕不已。 幽幽细雨落在他身后。贺鸣皱眉,忽而想起自己离开金銮殿时,无意瞥见上首那抹明黄身影。 金銮殿空荡,沈砚身居高位,说不出的寂寥孤独。 他还以为圣上对自己不满。 …… 金銮殿各处掌灯,殿中灯火通明,照如白昼。 案上中央摆着的,是一个石榴形的雪青色香囊,顶端缀着丝络,底部垂着珠宝流苏。 “平安归来”四字绣得歪歪扭扭。 许是主人时常戴在身上,又常攥在手心赏玩,上方丝线隐隐有磨毛迹象。 江南暗卫送来的密信同香囊放在一处。 沈砚目光低垂,眸光一点点变冷,寒意刺骨。 槅扇木门推开又阖上,岳栩拱手:“陛下……” 紫铜鎏金大鼎燃着熏香,凑近看,隐约可见一角雪青色。 似是沈砚刚刚让他从贺鸣身上取下的香囊。 那香囊也不是什么好物,虽说料子都是上乘的,可宫中何时缺过好料子。且宋令枝的针线活实在不敢恭维,这香囊便是送他,他也不会要。 岳栩疑虑重重,不知沈砚为何要命自己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 岳栩讷讷张唇,待要细看那香囊,忽见上首传来沈砚冷冷的一声:“……有事?” 那声音似万年冰潭,森冷透骨。 岳栩忙忙收回目光,不敢再多看一眼,低声同沈砚说正事。 …… 江南宋府。 宋老夫人双手握着佛珠,跪在蒲团之上,嘴上念念有词。 柳妈妈站在一旁,同样是紧张不安,手中的丝帕攥得发皱。 宋令枝款步提裙,遥遥瞧见跪在佛前的宋老夫人,忙命柳妈妈扶起祖母。 “祖母你这是做什么,昨儿还道心口闷,大夫还说让你多歇息,今儿在佛前跪了这么久,也不怕伤了身子。” 宋老夫人睨宋令枝一眼:“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贺鸣殿试是一甲,只要、只要圣上……” 满屋众人齐齐垂首,只要沈砚既往不咎,贺鸣是稳中三鼎甲的。 宋老夫人小声絮叨,又在佛前拜了三拜,求佛祖庇佑。 又转身,打发人去看榜,宋老夫人焦急不已,连声催促。 “定是那起子奴才又偷懒了,怎的到现在连个信儿也无。枝枝,你去……” 宋老夫人脚下踉跄,差点站不稳。 宋令枝忙扶着人在太师椅上坐下,又取来青缎靠背,她温声宽慰。 “祖母莫急,父亲也打发人去看榜了,想来很快就有消息回来。” 宋老夫人平缓着气息,双眉仍紧紧皱在一处。 “这都去了多久,到底有信没信,派个人回来也好,不然我这心总悬着……” “老夫人大喜,姑娘大喜!” 蓦地,月洞门那传来小丫鬟的笑声,小丫鬟梳着双螺髻,倒是个伶牙俐齿的。 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杖,从佛堂颤巍巍走出,木杖在地上发出几声沉闷之响。 “小蹄子卖什么关子,还不快说。” 小丫鬟伏地叩首,嘴甜道:“奴婢给状元夫人请安了。” ……状元,状元。 宋老夫人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而后转身,握着宋令枝的手,难以置信。 “枝枝,她刚刚说的可是真的?贺鸣他、他……” 宋老夫人激动难耐,双眼垂下泪珠,“他真是状元了?” 宋令枝笑着点头:“是,她刚刚说的就是状元。” 宋老夫人喜不自胜,握着佛珠在手,转身朝佛祖拜了又拜。 “枝枝,明日同我去金明寺还愿,上天垂怜,我们家也出了状元郎了。还有,我们府上摆十日流水席,府上丫鬟奴才这个月拿三份月钱,也算他们伺候主子有功劳。” 垂手侍立在旁的柳妈妈早领命而去,宋老夫人喜得正睁不开眼睛。 乌木长廊外亦响起宋瀚远的笑声:“儿子来给母亲道喜了。” 宋老夫人叠声笑,一面命人备下谢礼,明日去金明寺还愿,一面又命人备下筵席。 她双手合十:“这可是我们家的大喜事,可不能马虎、马虎……” 眼前忽然一黑,宋老夫人脚下一软,身子不由自主往下跌去,竟直直晕了过去。 宋令枝大惊:“——祖母!” …… 闲云阁静悄无人低语,廊檐下悬着两盏掐丝掐金珐琅灯笼。 入了春,满园春色,杨柳垂金。 宋令枝一手撑着脑袋,轻倚在榻前,白芷悄声步入房中,为宋令枝添上鹤氅。 宋令枝从梦中惊醒,一双睡眼惺忪。 宋老夫人昏睡了五日,宋令枝也在榻前守了五日。 本就不堪重负的身子越发单薄孱弱,一张脸惨白如纸。 白芷心疼,从小丫鬟那捧来一碗燕窝汤,好声好气哄着宋令枝。 “姑娘,您都多少日没吃东西了,好歹吃一点。老夫人醒来,若是瞧见您这模样,也是要心疼的。” 宋令枝挥手,揉着眉心:“可曾见到苏老爷子了?” 白芷轻声:“见到了见到了,苏老爷子前些日子进山采药,所以才没找着人。老爷今日亲自上山,请苏老爷子下山来。” 正说着话,忽听院中传来小丫鬟的声音,说是老爷来了。 宋令枝忙忙起身,出门迎人,果真见宋瀚远带着苏老爷子步入院子。 迎枕取来,垫在宋老夫人手下。 宋令枝忐忑不安站在缂丝屏风后。 榻前,宋瀚远亦是愁容满面。 “老爷子,我母亲这是……” 苏老爷子细细为宋老夫人把脉,凝眉注视。 少顷,又朝宋瀚远挥挥手:“外面说去。” 屏风后的宋令枝心下惴惴不安,悄声朝窗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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