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戏楼众人都引颈往下张望。 隔着茫茫雪花,贺鸣背着宋令枝,二人手指还交握在一处。 柳妈妈温声笑道:“老夫人这回可放心了?” 宋老夫人眉目和蔼温和,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又眉开眼笑道:“待来年除夕,兴许家中又能添上一丁,这两孩子也算苦尽甘来了。” 柳妈妈拣好话给宋老夫人听:“我们姑娘这般有福气的,说不定怀的还是龙凤胎,到时候,老夫人可别小孩吵闹就成。” 宋老夫人笑得开怀:“你这老东西,如今也会那我取乐。” 笑得急,宋老夫人连声咳嗽,喉咙忽的涌起一阵血腥,柳妈妈赶忙递上热茶,紧张不安:“老夫人可有大碍?” 宋老夫人摆摆手,强压住心口那股恶心,满满半杯热茶喝下,她摇头,面上难掩惋惜:“老了,到底不如从前健朗了,我只愿能多活几日,看看我曾孙子再找。” 柳妈妈不安:“老夫人说的什么胡话,大过节的,快拍三下木头。您是有福气的,定然会长命百岁。” 眼珠子又开始变得浑浊,宋老夫人无奈弯唇,不曾告知他人,只道:“外面冷飕飕,快打发人将他们带上来,省得冻坏了。” 柳妈妈闻声退下。 望仙阁仙乐飘飘,戏台上一众戏子描眉画眼,打十番。阖府上下,无比乐在其中。 …… …… 除夕夜,京城亦是特闹非凡。 礼花响了整整一夜,火树银花,香屑满地。 皇宫之中,红墙黄瓦,满园无声。 乾清宫内寂寥空荡,公文奏章高高累在手边,沈砚一手抵着眉心,剑眉紧皱在一处。 小丫鬟蹑手蹑脚走近,双手捧着白玉缠枝玛瑙盘子,上面是御膳房刚做好的桂花糖蒸栗糕。 小丫鬟脚步极轻,轻轻将盘子搁在一旁高案上,福身往后退去。 刚往后退开两三步,书案后的沈砚遽然睁眼:“枝……” 沈砚瞳孔骤紧,下意识伸手去抓,触手所及,空无一物。 寝宫空阔孤寂,袅袅青烟自鎏金异兽纹铜炉升起,烟雾弥漫。 ……他又做噩梦了。 梦里细雨飘摇,寒意侵肌入骨。 宋令枝满头青丝散落在海面上,咸湿的海水在宋令枝脸上涌过。 红唇冻得发白,宋令枝一遍遍重复。 ——沈砚,我很怕冷的。 ——很怕冷的。 哽咽声萦绕在沈砚耳边,回京后,沈砚几乎夜夜都能梦见宋令枝,梦见她乌发覆面,梦见她凄厉的哭声。 她说自己怕冷,却还是义无反顾跳下海中。 噩梦缠身,沈砚揉着眉心。 下首的小丫鬟战战兢兢,跌跪在地上,伏首磕头求饶:“陛下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不是有意的……” 沈砚一张脸冷若冰霜:“——滚。” 小丫鬟脚底抹油,连滚带爬跑了出去。风雪簌簌,正好撞上从外面回来的岳栩。 一身风雪披在肩上,岳栩拱手:“陛下,冷宫刚传来消息,说先皇后……先皇后自缢了。” 岳栩垂首敛眸。 整整一年,先皇后忍到此刻才动手,无非是想要陷沈砚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地。 除夕夜圣上生母自缢,明日朝堂定然大乱。 岳栩沉声:“如今人虽救回来,可是先皇后不吃不喝,太医开的药全都吐了出来,照这般下去,许是活不过三日。” “……自缢?”沈砚眼眸微台,黑沉眸子勾起几分嘲讽讥诮,他拂袖起身,眼中半点笑意也无,“备轿。” 青玉扳指捏在手心,“朕倒是要瞧瞧,朕的母后要同朕做什么,竟如此大动干戈。” 风雪簇拥着沈砚一路前行,步辇停在冷宫门口。 厚重的木门缓缓推开,入目满眼疮痍沧桑,彩漆剥落,枯树顶着厚厚白雪。 园中杳无声息,忽的,宫中传来一声凄厉沙哑的“——滚”。 药碗摔落在地上,碎片落了一地,满屋狼藉。 先皇后披散着头发,双眼凹陷,骨瘦如柴,干瘦的手指抬起,她嗓音喑哑,似女鬼般怒吼:“沈砚呢,让他来见我,这个孽障,当初本宫就不该心善留他一命,他就该死在本宫腹中。” “死,都给本宫死!” 尖锐的声音在宫中久久回响,在冷宫监视先皇后的婆子吓得哆嗦颤栗,跪着往后退。 沈砚登基后,并未尊称自己生母一声太后,也没有让其搬入慈宁宫,而是丢在冷宫不闻不问,偶尔打发人来看看死了没有。 如今连一声太后也称不上,众人口中,她只是先帝的皇后,先皇后。 破败不堪的木门在风中摇摇欲坠,婆子惊慌失措出门,差点迎面撞上一抹明黄身影,吓得跪在地上。 “老奴见过陛下。” 沈砚目不斜视,从婆子身前越过。 明黄衣角缓慢落入先皇后眼中,女人披头散发,一双眼珠子直勾勾,看见沈砚,她先是一怔,而后哈哈大笑。 嗓子生疼,脖颈上还有道道青紫红痕,先皇后捂着喉咙连连咳嗽。 往日就连在病中,也要梳妆挽发画眉的女子,此刻却疯疯癫癫,混身肮脏不堪,狼狈至极。 岳栩识趣掩上门,冷宫烛火幽暗,空无一物。 沈砚负着手,冷眼睥睨榻上的女子,她的生母:“本宫就应该杀了你的,杀了你的……” 先皇后喃喃自语,似陷入某种魔怔,“沈砚,你早该死的,是本宫救了你一命,可你却恩将仇报!你如今就算是皇上又怎样,只要本宫一死,那些朝臣……” “你若死了,你猜朕的皇兄还能活吗?” 先皇后肿着一双眼珠子,抱着双膝蜷缩在榻上:“本宫的昭儿呢,他身子那么差那么差,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沈砚你这个畜生,连你皇兄都不肯放过,你该死,该千刀万剐,该下地狱……” “母后。”沈砚勾唇,一步步走近,长身玉立,颀长身影如鬼魅般映照在先皇后脸上,他一字一顿。 “朕听闻人的身上有两百零六块骨头,也不知是真是假,不如让朕的皇兄替朕数数。” 沈砚声音极慢极慢,“……一天拆下一块。” 能不能活,就看命数了。 沈砚轻声。 “母后不是向来信道吗?何不让玄静真人替皇兄占一卦,看看他还有多久……能下去陪玄静真人?” 先皇后眼珠子瞪圆,从榻上滚落在地,本就骨瘦如柴,经此一摔,浑身骨头摔疼,她挣扎着想要去抓住那一抹明黄衣角,可是却怎么也够不着。 女子躺在地上,撕心裂肺痛骂。 “沈砚,你这个疯子、疯子……” 沈砚垂眼冷漠,视线淡漠从女子脸上越过。 半晌,他面无表情甩袖而出。 空中落起鹅毛大雪,冷风呼啸,身后破败冷宫,忽的传来女子的哭声,而后,又夹着断断续续的歌声。 木窗在风中晃动。 地上的女子一手抱着枕头,似是枕头当成沈砚,她低低笑道。 “砚儿,你是母后的孩子,母后怎会不疼爱你呢。” “砚儿,你皇兄又病了,你帮帮他,好不好?” “砚儿,帮帮你皇兄,帮帮他……” 风雪掠过耳畔,沈砚沉着脸,疾步走出冷宫。 寒风拂面。 岳栩垂手侍立在廊檐下,快步走来,替沈砚撑起油纸伞。 身后遥遥飘来女子的歌声,诡异瘆人。 岳栩低声:“陛下,可要属下……” 他眼中掠过几分凌厉之色。 沈砚淡笑:“不必。”他轻拨动手上的青玉扳指,严眼中晦暗不明,“留着当个乐子。” 转眸凝视岳栩欲言又止,沈砚皱眉,“还有事?” 岳栩自怀里掏出一封密信,双手献上:“陛下,江南那边……来信了。” 沈砚面不改色:“——念。” 那回宋令枝落海后,迟迟不醒。岳栩诊脉施针都无用,宋令枝半点求生的意志也无,铁了心寻死。便是神医来了,也束手无策。 秋雨萧瑟的寒夜,岳栩低头,冒死进谏。 宋令枝此前对江南对宋老夫人念念不忘,若是重回故地,亲人陪伴在榻前,兴许还能挽回宋令枝一条命。 那夜雨声潇潇,宋老夫人带着家人在门外跪了一整夜,求沈砚高抬贵手,放过宋令枝。 雨水飘摇,宋老夫人佝偻的身子在冷风中摇摇欲坠,她这辈子从未下跪求人,为宋令枝求沈砚,是第一回 。 雨声淅沥的秋夜,沈砚在宋令枝榻前站了整整一夜,他并不在乎院中众人的生死,可若是宋令枝真的丧命…… 沈砚沉沉的眼眸一暗。 天色将明之时,沈砚终于走出房门,命人送宋令枝回江南。 留在宋府的暗卫尽心,宋令枝今日同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事无巨细,没有半点的遗漏之处。 “卯时三刻,宋姑娘醒,用过二两金丝燕窝。辰时一刻,宋姑娘前往闲云阁请安。辰时三刻……” 宋令枝身子尚未痊愈,几乎一整日都在府上晃悠,不是陪着宋老夫人说笑,就是拉着侍女,在廊檐下看着锦鲤戏水。 怕沈砚不耐烦,岳栩自觉加快语速。 沈砚缓缓朝他投去一眼。 岳栩一怔,而后又放慢语速,一字一字还原宋令枝在宋府的日子。 “申时三刻,宋姑娘在望仙阁崴脚,贺鸣背其上楼,二人相谈甚欢,宋姑娘还将手伸到贺鸣脖颈,二人十指相握,言笑晏晏……” 岳栩胆战心惊,他声音越来越低,偷偷抬眼,小心翼翼觑着沈砚的脸色。 飘摇白雪中,沈砚一张脸阴沉晦暗。 沈砚冷声:“再念。” 岳栩身子一颤,硬着头皮道:“二人十指相握,言笑晏晏。” 沈砚:“再念。” 岳栩:“二人十指相握,言笑晏晏。” 风雪飘荡,细细白雪落在沈砚肩上、眉眼。他一张脸阴冷森寒,似化不开的重重冰山。 岳栩跪在地上,青石板路覆盖着皑皑白雪,凉意入骨。 岳栩垂首敛眸,他声音低低,落在风雪之中:“陛下、陛下若是心悦宋姑娘,也可……” “岳栩。” 身后冷宫笼罩在风雪中,隐约还能听见女子的歌声,冷宫中住着的那人,是沈砚的生母,她也曾一遍遍同沈砚道,她爱沈砚。 沈砚眼中冷冽冰彻,单手捏拳,手中的青玉扳指一点点握紧,扳指在掌心落下清晰红痕。 沈砚冷声:“别自作聪明。” 他从未心悦过任何人。 作者有话说: 你最好是 hzc打算先虐心再虐身,有点好奇大家比较喜欢看那个捏 感谢在2023-11-01 22:52:37~2023-11-02 23:36: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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