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册诗集散落一地,案上的青鹤瓷九转顶炉摔在地上, 碎片狼藉, 和香饼混在一处, 隐约还可瞧见青烟缭绕。 紫檀漆木箱子一箱接着一箱往外抬,贺鸣熬夜通宵纂修的国史手稿被丢在地上,无数脚印在上面踩过。 宋令枝两眼一黑,只觉耳边嗡嗡作响。 刑部尚书大摇大摆从书房走出,满脸堆笑:“状元郎一年的俸禄才多少银子,府上竟连南海红珊瑚都有了,带走!” “——我看谁敢!” 一声娇柔女声自月洞门传来,刑部尚书怔怔往外望去。 当即有人凑近,低声与他道宋令枝的身份:“大人,是贺少夫人。” 区区一个女流之辈,刑部尚书还不至于放在眼中,他下巴高扬,得意洋洋。 “什么少夫人,贺鸣编纂反诗,勾结旧太子一党谋逆造反……” 宋令枝冷声:“我夫君犯了何错是否无辜自有大理寺断案,大人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私闯民宅,置大周律法于何地?” 刑部尚书面露鄙夷之色,猖狂得意:“私闯民宅?” 他冷笑,“刑部办案,何时轮到一个女子说话了?且如今圣上病重,我等当为圣上殚精竭虑,贺鸣为翰林院侍读学士,竟然勾结……” 宋令枝疾言厉色:“这和大人查抄的南海红珊瑚有何干系?还有这粉彩镂空吉庆有余转心瓶、舞马衔杯提梁银壶……这些乃我当日成亲的嫁妆,难不成大人想说,这是贺鸣收的贿赂?” 宋令枝轻哂,“大人如此胡作非为,就不怕我一纸诉状……” 刑部尚书嚣张放肆:“你一介女流,只怕连衙门开在何处都不知,竟还敢……” 话犹未了,忽见廊檐下乌泱泱走来数十个金吾卫,为首的岳栩面容凛然,森严肃穆。 刑部尚书笑着迎上去。 岳栩跟随沈砚多年,是皇帝身前的大红人。如今沈砚病重,唯有岳栩可以出入乾清宫。 往日巴结不到的人,此刻明晃晃出现在宋府。 刑部尚书笑得眼睛没了缝:“什么样的风把岳统领都吹来了?” 见岳栩盯着宋令枝看,刑部尚书赶忙推脱:“下官今日是奉命前来查贺鸣一案,只是这女子着实可恶,竟然妨碍刑部查案,岳统领您瞧……” 岳栩扬手:“——带走。” 刑部尚书猖獗放肆:“都聋了吗,还不快将这……” 一语未落,忽见三五个金吾卫齐刷刷上前,将自己五花大绑。 刑部尚书大惊:“你们这是做什么,松开!还不快给我松开!大胆!本官乃朝廷命官,你们竟然目无王法!” 岳栩面无表情:“刑部尚书玩忽职守……” 刑部尚书大喊冤枉:“污蔑!你们这是污蔑!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满园哀嚎惨叫连连,方才还趾高气扬的人,此刻却沦落成阶下囚。 宋令枝瞠目结舌。 岳栩命人将刑部尚书的嘴堵住,又朝宋令枝拱手:“今日冒犯宋姑娘了。” 他转首侧目,立刻有金吾卫上前,将刑部尚书方才查抄的物什一一归还。 除了贺鸣往日的手稿,其他不相干的都完璧归赵。 “这是账册清单,宋姑娘请过目。院中所毁坏的财物,下官也会上报……” 宋令枝厉声打断:“贺鸣呢,他如今在哪?” 岳栩稍顿,欲言又止。 少顷,岳栩垂手:“贺大人的案子,自有大理寺断案。宋姑娘放心,若贺大人真与谋逆案无关,定会安然无恙。” “……谋逆案,就凭区区一首无中生有的反诗?且那诗根本不是贺鸣所作!” 宋令枝扬声。 院中杳无声息,日光洒落一地,树影婆娑,空中不知名的花香弥漫。 宋令枝站在台矶之下,心口剧烈起伏。 她今日一身镂金百蝶穿花云缎锦袍,鬓间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衬着日光,脚上一双乳缎珍珠金缕鞋。 面若凝脂,点染曲眉,处处透着精心。 若无适才这一出,她本今夜要同贺鸣一起上街游玩的。 宋令枝眼角泛红,却迟迟不见泪珠滚落。 岳栩低垂着脑袋,二人之间,唯有日光停留。 书房一切恢复如初,地上也不见半分狼藉,先前刑部尚书擅自查封的金玉宝器,也悉数归还。 金吾卫悄无声息离开院中,霎时,廊檐下只剩下宋令枝和岳栩二人。 她强咽下喉中的惧怕:“贺鸣,他被带走了吗?” 岳栩低声:“是。” 宋令枝轻声:“是在……诏狱吗?” 岳栩毕恭毕敬:“大理寺办案公正,若贺大人与反诗无关,大理寺定会还他一个清白。” 宋令枝低笑两三声:“反诗不反诗,不还是陛下说了算。” 她眉眼间笼罩着浓浓愁绪,如烟如雾。 岳栩低眉,一声“慎言”本要脱口而出,又直直咽了下去。 宋令枝终究和旁人是不一样的,有的话她能说,旁人却说不得。 若非如此,岳栩今日也不会自作主张,先斩后奏,私自带走刑部尚书。 沈砚卧病在榻半月有余,不曾上过一日朝。 前朝诡谲多变,猜忌纷纷。也有传言称,沈砚身中剧毒,如今药石无医。 还有人说是沈砚弑父杀君,囚禁长兄生母,所以今日才遭了天谴。 那反诗上所言,正是如此。 贺鸣不过是一介小小的侍读学士,谋逆与否,量刑轻重,全由沈砚一句话。 宋令枝声音轻轻:“他如今……可在宫中?” 宋令枝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沈砚。 岳栩身影一顿,并未直言:“宋姑娘,恕臣多嘴一句,陛下想见的,是宋府大姑娘,而非贺家少夫人。” 宋令枝转眸凝视,她声音冷冽:“可天下人都知,我是贺家少夫人。” 岳栩不卑不亢,坚持己见:“宋姑娘,天下人是天下人,陛下……是陛下。” 沈砚这人,独断专行我行我素,何曾将世人放在眼中。 世俗更不必说了。 岳栩躬身告辞:“下官还有事,就不叨扰宋姑娘了。今日之事是意外,刑部那自会还宋府一个交待。至于贺大人,自有大理寺裁决。” 宋府是宋府,贺鸣是贺鸣。岳栩此刻待宋令枝毕恭毕敬礼让有加,可对贺鸣,却只剩公事公办。 虚惊一场,院中重回平静。 盛夏炎炎,蝉鸣渐起。 白芷和秋雁一左一右搀扶着宋令枝,书照旧,博古架上一应古玩齐全,案上供着一方鎏金珐琅铜钟。 紫檀嵌玉理石书案上设着笔墨纸砚,却不见身后那抹青色影子。 纤纤素手轻抚抚上太师椅,这椅子,是往日贺鸣处理公务所坐的。 宋令枝轻倚在太师椅上,一手揉着眉心,禁拢的双眉得不到半点的舒展。 秋雁沏上一壶热茶,轻手轻脚端至宋令枝眼前:“少夫人,您喝口茶润润嗓子罢。奴婢刚刚去宋老夫人那打听了一圈……” 宋令枝猛地扬起头:“我祖母如何了,可有受到惊吓?” 她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走。 秋雁福身,温声宽慰:“少夫人放心,老夫人那有老爷在,先前刑部闹那般大的动静,也只是惊动了前院,老夫人那如今还瞒着。” 宋令枝长松口气,又一次滑坐回太师椅中:“还好,还好。” 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再怎么瞒着,宋老夫人也会知晓。 宋令枝扶着眉心,一筹莫展。 书房落针可闻,案几上的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燃着熏香,青烟未尽。 院落悄无声息,秋雁轻轻踱步至楹花窗边,左右张望一眼。 悄声掩下窗子,行至宋令枝身侧,俯身凑至宋令枝耳边低语。 “少夫人,姑爷的事,会不会是……” 秋雁收住声,目光同宋令枝对上。 二人心知肚明。 秋雁疑心贺鸣出事,是沈砚背后所为。 宋令枝不假思索:“不是。” 秋雁一怔:“可是姑爷才来京不久,又不曾得罪人,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遭遇这种无妄之灾?且那日赴宴的宾客那般多,就只有姑爷……” 秋雁声音渐低。 宋令枝声音缓缓:“他不是这种人。” 秋雁双目圆睁,只当宋令枝是被沈砚蒙蔽双眼:“少夫人,那可是……” 宋令枝面不改色:“你何曾见过他这般讲理了?” 沈砚这样心狠手辣之人,若真想要贺鸣性命,大可一剑杀之,怎会这般费尽心思,迂回委婉。 实在不像沈砚的手笔。 秋雁愣愣张唇,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言语,讪讪闭上嘴。 …… “……她真是这般说的?” 乾清宫内,地龙烧得滚烫,书案旁置着一方熏笼,热气蒸腾。 沈砚一身金丝滚边象牙白龙纹长袍,指尖泛着冰冷,唯有唇角比之方才多了几分笑意。 心口又一阵疼,沈砚握拳掩唇,轻咳两三声。 岳栩垂手侍立在下首,他低声:“属下不敢妄言,宋姑娘的原话便是如此。” 秋雁自以为院中无人,便无人知晓她和宋令枝的话,殊不知宋府上下从始至终都在沈砚的眼皮底下,暗卫无处不在。 雪浪纸铺陈在案上,沈砚握着白玉套青金石螭龙纹毛笔,漫不经心在纸上作画。 “她倒还算有几分机灵。” 岳栩垂首敛眸,暗松口气。沈砚果真待宋令枝与旁人不同,听见宋令枝说他不讲理,竟还能笑出来。 沈砚缓慢抬眸,深色的一双眼睛波澜不惊,平静似秋波,分不清喜怒哀乐。 “只是,你何时也学会先斩后奏了?” 岳栩急急跪在地上:“陛下恕罪,事发突然,属下收到消息的时候,刑部尚书已到了宋府,属下担心他伤到宋姑娘……” 沈砚眸色一沉:“他们碰上了?” 青玉扳指在指尖轻轻拨动,沈砚一双眸子沉沉晦暗:“暗卫就是这么做事的?” 岳栩伏首跪地:“陛下息怒,此番刑部尚书自作主张,且当时宋姑娘并不在府上。刑部尚书玩忽职守,属下如今已将人扣下。” 沈砚轻描淡写:“一个酒囊饭袋罢了,死不足惜。” 贺鸣前脚出事,刑部尚书后脚就上门落井下石,简直愚不可及。 眼眸低低垂着,沈砚目光落在案上未完的丹青上,忽而道。 “……他同宋令枝说什么了?” …… 一连多日,宋府上下愁云惨淡。 宋瀚远愁容满面,背着手在书房来回踱步。 京城上下,能找的人宋瀚远都找了一遍,可无一人敢收他的银子。 紫檀漆木案几上供着炉瓶三事,宋瀚远忧心忡忡:“这都第几日了,再拖下去,兴许母亲那边就真的瞒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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