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令枝手执丝帕,细细为贺鸣拭去, 又命白芷取来药箱。 棕褐粉末洒落在贺鸣手心, 霎时如刀绞一般, 贺鸣眉心一动。 “……很疼吗?” 宋令枝紧张仰眸,纤长眼睫似扑簌蝉翼, 浅色眼眸落满担忧之色。 她还是做不来伺候人的活计。 宋令枝忧心忡忡,手中的药瓶搁下,“要不, 我唤白芷来罢?她做事向来细致。” “不必。” 贺鸣眉眼温润, 似上好的羊脂白玉,“我不喜旁人近身。” 宋令枝不明所以:“可我也是……” 贺鸣垂眸, 似笑非笑望着宋令枝。 耳尖泛起点点绯红之色,宋令枝撇过眼睛, 羞赧顺着耳尖蔓延至脖颈。 佯装淡定拿起案上的药瓶,手一抖,将近半瓶药粉全洒落在贺鸣掌心。 “对不住对不住……” 宋令枝手忙脚乱, 丝帕拂开的药粉飞扬在空中, 如万蝶展翅。 呛得宋令枝连声咳嗽。 水榭兵荒马乱, 而后是笑声连连。 杨柳垂金,树影参差。 宋令枝手腕上的五彩绳刺眼灼目,同贺鸣笑闹在一处。 沈砚站在阴影处,眼眸幽深晦暗,似乌云涌动的暗沉天幕。 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握紧手中的青玉扳指。 岳栩垂手侍立,一身常袍,静静站在沈砚身后。 江岸人头攒动,百姓振臂高呼,人人眉开眼笑,唯有他们站在暗处。 光影一寸寸偏离,良久,长身玉立的一抹身影终于有了动静。 沈砚轻轻抬眸,目光从开始,便从未从宋令枝脸上移开。 “岳栩,朕待她……还不好吗?” 他还从未对旁人上过心。 岳栩低垂着脑袋,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寒而栗。 他大着胆子道:“陛下,或许宋姑娘想要的是……并非这种。” 宋令枝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举案齐眉,是琴瑟和鸣,是梁孟相敬。 沈砚转首,一双黑眸深沉,眉宇渐拢。手中的青玉扳指拨动,久久不曾言语。 他视线淡淡自岳栩脸上掠过。 岳栩脑袋埋得更低了。 …… 水榭中,一场龙舟赛于明媚日光中步入尾声。 案上的狼藉早早让奴仆洒扫干净。 重新上了药,贺鸣手上不再如先前那般难受,宋令枝招手,命白芷取来漆木攒盒。 她笑着道:“祖母说你爱吃甜,也让人留了红豆蜜枣馅的。” 纤纤素手轻抬,广袖自手腕上滑落,露出一截皓白如凝脂的手腕。 五彩绳映在日光中,如红焰耀眼灼目。 贺鸣侧目瞥见,笑着道:“是我慢了一步。” 他自袖中掏出一根五彩绳,五色丝线落在掌心。五彩绳精致,似是练过多回。 贺鸣窘迫挽唇:“这是我自己系的,还望宋妹妹莫要嫌弃。” 宋令枝好奇抬起眼眸:“贺哥哥怎么连这个都会?” 贺鸣:“本来不会的,近日才学的。” 翰林院有学士近日在追一位姑娘,日日午歇都在院中练习,想着端午亲自将五彩绳送到心仪的姑娘手上。 贺鸣清清嗓子:“我瞧着不难,也跟着学了几日。” 其实练了半个多月有余,宋令枝手上的五彩绳,是贺鸣费了好些功夫才系好的,为此还惹来同僚好一通笑。 贺鸣低垂下眼睛,以为宋令枝手上的五彩绳是宋老夫人送的。 长者赐,自然不能辞。 他收回手:“既然宋妹妹已有了……” “贺哥哥替我系上罢。”宋令枝眉眼淡淡,唇角勾起浅浅一笑。 贺鸣手上的五彩绳,瞧着便是费了心思的,怎么可能是在几日内学成的。 她前世为了讨沈砚的喜欢,也曾过将近一个月。宋令枝本就不擅长针黹,五色丝线落在她手上,犹如一团乱麻,不听使唤。 送到沈砚手上的五彩绳自然是宋令枝千挑万选的,不知费了她多少精气神。 可临到端午,她也不见沈砚戴在手上。 宋令枝还以为是下人不曾将五彩绳送去沈砚书房,辗转打听一番,才知那下人早被赶出府。 那之后,再也无人敢替宋令枝送东西。 往事如影随形,似潮水翻涌,窒息笼罩在身上。 “……宋妹妹?枝枝?枝枝?” 贺鸣低低一声落在宋令枝耳边,宋令枝抬头望去,目光所及,是贺鸣关怀备至的一双眼睛。 “怎么脸色这般难看,可是日头太晒了?” 贺鸣抬手,手背尚未碰到宋令枝额头。 宋令枝下意识转首避开。 二人皆是一怔,无边的沉默悄无声息在两人之间弥漫。 少顷,贺鸣低声一笑,面不改色揭过宋令枝的窘迫。 “不早了,祖母怕是等急了,先回去罢。” 日光迤逦在贺鸣锦袍之上,踏上高楼台矶,隔着湘妃竹帘,隐约能听见上方宋老夫人的笑声。 还有宋瀚远的催促:“这两孩子怎么还不回来?冬海,你下去瞧瞧,看看少夫人何时回来。”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笑睨宋瀚远一眼:“不许去,好不容易两人得空在一处,你一个糟老头子,凑过去做什么。” 冬海是宋家府上的家生子,自然知晓宋瀚远事事以宋老夫人为重,闻言当即立在原地,垂手侍立道。 “老爷放心,少夫人身边还跟着秋雁和白芷姐姐呢,断不会出事。奴才方才瞧见翰林院众学士都在水榭,想来少夫人此刻也在水榭陪着姑爷。” 宋老夫人点点头:“这样才对,只是枝枝到底腼腆些,也不知道这孩子何时才开窍。” 青石台矶横亘在眼前,迤逦绵延。 宋令枝款步提裙,拾级而上。余光瞥见手腕上贺鸣系上的五彩绳,宋令枝眸光一顿。 ……贺鸣才是自己的夫君。 前世种种,如过眼云烟。她不可能一直沉溺在过去,祖母也希望,她能往前走的。 她该往前走的。 又踏上一级台矶,宋令枝倏地抬手:“贺哥哥,贺……” 指尖攥住贺鸣一角的衣袂。 宋令枝耳尖泛红,如红珊瑚点缀。 贺鸣驻足,转首紧张:“怎么了,可是身子……” 攥着贺鸣衣袂的手指缓缓滑入他袖中,宋令枝手指修长纤细,轻勾住贺鸣的小指头。 温热肌肤相碰瞬间,宋令枝撇过脸,只盯着身侧高台琼柱上。 鬓间挽着一支雕花芙蓉玉簪,衬出她脖颈越发通红。 贺鸣眼中诧异:“枝枝,你……” 他不再唤他宋妹妹,而是更为亲昵的小名。在宋府,只有宋老夫人和宋瀚远才会这般唤宋令枝。 日光照拂,宋令枝双颊滚烫,面红耳赤,她视线紧紧盯着琼柱上的彩漆,极轻极轻应了一声:“……嗯。” 贺鸣眼眸眨动:“是因为祖母……” “自然不是。” 宋令枝脱口而出,当即否认。 对上贺鸣一双揶揄笑眼,宋令枝耳尖更红了,转身又继续面壁。 她磕磕绊绊,语无伦次:“……只能、只能先这样。” 贺鸣唇角笑意渐深。 “可以是可以,只是枝枝你是想面壁到日落西山吗?” 身后“噗嗤”传来一声笑。 宋令枝回首,却是秋雁掩唇,强忍着笑意,欲盖弥彰否认。 “少夫人放心,奴婢什么也没听见。”稍顿,又后知后觉补上后半句,“也什么都没看见。” 此地无银三百两,还不如不说。 宋令枝佯装从容转头,拉着贺鸣往高台走去。拿自己当聋子,听不见身后白芷和秋雁的调侃。 宋老夫人是过来人,瞧见她二人如此作态,哪还有什么不懂。 笑着让人烫了滚滚的雄黄酒来,粽子也命人下去热着。 宋老夫人目光在宋令枝和贺鸣之间打转,眼睛笑没了缝:“早该如此了。” 宋令枝低头不语。 宋老夫人不再打趣,只招呼着贺鸣吃粽子。 …… 端午过后,蝉鸣愈发聒噪。 廊檐下一众奴仆婆子垂手侍立,手持戳灯,宋府上下,亮如白昼。 月影横窗,竹影摇曳。 前些时日为给宋老夫人侍疾,宋令枝一直住在宋老夫人院中,如今宋老夫人身上大安,宋令枝又回了自己院落。 青纱帐慢低垂,案几上的金珐琅九桃小熏炉点着暖香。 宋令枝一身象牙白寝衣,满头乌发落在身后。肤若凝脂,眉若山月。 铜镜通透澄澈,照出宋令枝一张姣好容颜。妆匣内一众茉莉簪花棒排开,秋雁笑着为宋令枝拆发卸妆。 “少夫人不知道,今日早膳后,姑爷打发小厮来和奴婢要了什么。” 秋雁擅调香,府中上下无人不知。 贺鸣和小厮同为男子,自然分不清胭脂水粉,只当都是一样。 透过铜镜,宋令枝目光同秋雁撞上,顺着秋雁的话道:“和你要什么了?” 秋雁压低声:“是铅粉,还有些许玫瑰香膏,说是先前划龙舟弄伤手,如今手上还留着疤呢。” 宋令枝一惊:“贺哥哥的手怎么还没好?且哪玫瑰香膏哪有缓痕膏好用,你今儿真是糊涂了,竟也会弄混了。” 那玫瑰香膏是她往日净手后用的,宋令枝只爱那几分玫瑰香气。 秋雁双目怔忪,而后拍拍脑门。 “瞧奴婢这脑子,奴婢只听那小厮问姑娘往日用的什么香,就随手给他拿了点,竟忘了那玫瑰香膏姑爷是用不着的。” 白芷捧着沐盆进屋,伺候宋令枝盥漱:“这有何难,等会打发人送舒痕膏去便是了。” 说话间,忽听院外的人通传,说是贺鸣来了。 秋雁和白芷对视一眼,相继从对方眼中望见笑意,屈膝,齐齐朝贺鸣行礼:“见过姑爷。” 贺鸣拂袖:“起来罢,不必多礼。” 他手上捧着一个紫檀锦匣,秋雁眼尖,且她先前在香娘子手底下做事,这京中的香料铺子秋雁都如数家珍,熟记于心。 她笑着道:“真是巧了,适才少夫人还说不该拿那玫瑰香膏给姑爷用,奴婢还想着再打发人给姑爷送好的去,不想姑爷竟来了。” 她目光落到贺鸣手上的锦匣上,狐疑,“姑爷这是……” 锦匣掀开,却是十来种玫瑰香膏。 贺鸣掩唇轻咳两三声,他偏首别过眼,视线落在漆木案几上青烟未尽的熏笼上。 “我不懂胭脂水粉,怕买来的枝枝不喜欢。” 故而特意和秋雁要了宋令枝往日惯用的香膏,照着香膏的气味,挨个铺子一个个寻。 京城胭脂铺子中,但凡有玫瑰香膏,都让贺鸣买了来。 怕秋雁说漏嘴,贺鸣才让小厮说是自己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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