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銥誮 可如今—— 岳栩悄悄握紧拳头,满腔言语落至嘴边,却只剩轻轻的一句。 “陛下,宋姑娘本来明日要回江南的。” 沈砚身影一顿,良久,方听得低低的一声:“嗯。” …… 宋令枝这一觉睡得极沉。 再次醒来,天光大亮。雨过初霁,天青色雨幕垂着茫茫白雾。 宋令枝于晨光中睁开眼,入目青纱低垂,隔着一扇缂丝屏风,孟瑞刻意压低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兴许会疼些,陛下若是……” 沈砚声音冰冷:“无碍。” 他端坐在临窗榻前,一身月白色寝衣衬出孱弱身影。 昨夜光影昏暗,又或是泪水模糊了双目,宋令枝看得并不真切。 如今借着光影,方觉沈砚比往日瘦了许多。 他面色怏怏,许久不见日光的脸不见半点血色,苍白似高山寒雪。一双瞳仁极深极黑,与冷白容颜大相径庭。 沈砚厌世嫉俗,遍身笼罩着重重阴影。浓雾笼罩在沈砚周身,挥之不去。 宋令枝脚步顿住。 透过槅扇缝隙,悄声望向殿外。 孟瑞似乎是在为沈砚针灸,又或是在为沈砚放血,数百根银针一众排开在案几上,只看一眼,宋令枝顿觉遍体生寒。 孟瑞挡住了宋令枝大半的视线,她只瞧见沈砚紧拢的眉宇,听见对方竭力扼在喉咙的闷哼。 冷汗一点点从沈砚额角渗出。 半晌,孟瑞手中多了一盆血水。银针扎在沈砚指尖,血珠子染红了丝帕。 孟瑞细细打量沈砚的眼睛,小心道:“陛下觉得如何?” 沈砚言简意赅:“看不见。” 孟瑞一怔,而后丧气塌肩,瞬间似老了十岁:“老朽、老朽再想想办法。” 药箱收走,自有宫人迎孟瑞出宫。 霎时,殿中只剩下沈砚一人的身影。 浑身虚脱无力,指尖虽不再往外渗血,然身上失血过重,销金散发作,沈砚只觉如坠冰潭之中。 疼痛难忍,周身似有千万虫蚁啃咬,耳鸣愈发严重,咚咚咚咚。 他连站都站不稳。 手掌撑在案几上,眉宇间拢起浓浓阴翳。单手捏拳,指骨重重抵在案几上。 蓦地想起宋令枝还睡着,落在案几上的一拳又成了无声的一响。 眼盲发作后,怕惹人注目,寝殿摆设一如往日,并未减少一二。 宋令枝看着沈砚一步步下榻,步履沉稳缓慢。 他在朝自己走来。 宋令枝缓缓往后退开半步,未着罗袜的一双小脚踩在柔软的狼皮褥子上,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宋令枝悄无声息转身,想着回榻上装睡。 她比并不想让沈砚知晓自己方才看过那一幕。 沈砚稍稍驻足,倏尔往熏笼走去。 金丝炭烧得通红滚烫,热气氤氲迎面。 宋令枝愕然睁大眼。 沈砚眼睛本就看不见,若是再往前半步…… 泛着红光的金丝炭就在沈砚手边。 “别动——” 宋令枝突然出声,提裙疾步行至殿外,她眉宇紧拢,拽着沈砚往后推开。 “宫人都是怎么做事的?” 竟将熏笼放在殿中,也不怕沈砚撞上。 抬眸撞上沈砚定定望着自己的视线,宋令枝不自在移开目光。 垂眼低眉。 后知后觉自己还握着沈砚的手腕。 陡然松开,沈砚却不如宋令枝所愿,反手握住。 白净手指修长,攥着宋令枝的指尖泛着淡淡白色,显然是用尽力气。 手上的冰寒在熏笼热气的氤氲之下逐渐褪去,沈砚哑声一笑。 “宋令枝,你还是这么……”心软。 秋风乍起,疏林如画。 宋令枝眼睛轻垂,满头青丝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在臂弯。 “沈砚,进宫前我和我父亲见过一面。” 眼眸眨动,宋令枝唇角挽起浅淡笑意,“我答应他,半个月后会回江南。” 窗外树影参差,斑驳光影落在沈砚眉眼,如墨眸子不起半点涟漪。 宋令枝所言,似乎是在沈砚意料之中。 喉结滚动,沈砚不动声色应了一声:“嗯。” 沈砚挽着人往内殿走:“陪我躺会。” 也不知道是几日不曾睡过觉,沈砚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 听孟瑞说,沈砚这几日都是不眠不休,只静静端坐在书案后,不让旁人近身,也不肯让人伺候歇息。 移灯拄帘,青纱帐幔轻掩,宋令枝倚在青缎引枕上,好奇抬眸张望。 “沈砚,你多久不曾就寝了?“ 微薄日光透过纱屉子,悄无声息洒落在木地板上。 帐幔随着秋风摇曳。 沈砚脸上淡淡,没有多余的表情:“……不记得了。” 黑眸轻掩,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覆在锦衾之上,隐约可望见殷红的血珠子。 是方才放血时留下的。 宋令枝眼角微热,无声咽下满腔的哽咽。 纤长睫毛上沾着晶莹泪珠,她抬眼,目光落在那双敛着的眸子上,仍是难以相信沈砚眼盲一事。 在册子上见到沈砚试药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 宋令枝无声落泪。 醒来是天色全黑,园中秋雨淅淅沥沥,众鸟归林。 帐幔轻掩,枕边人却再也不见。 宋令枝陡然一惊,匆忙起身下榻,急急往外寻人。 沈砚站在楹花窗前,一双深沉眸子映着满园秋色,细雨飘摇,丝丝缕缕落在他身上。 宋令枝脚步一顿,眼中的惶恐不安逐渐褪去。 沈砚负着手侧身,双眉渐拢:“怎么不穿鞋?” 若非那双眼所落之处离自己有一尺之距,宋令枝险些怀疑沈砚的眼盲是假的。 “你怎么出来了?” 她先发制人,“孟老先生说你不能见风的。” 销金散的发作伴着寒症,即便殿中四角都供着鎏金珐琅脚炉,沈砚身子仍是冷冰冰的。 孟瑞说这只是刚开始。 确实是刚开始。 沈砚昏睡的时辰越来越长,疼痛发作的时长亦是渐长。 好几回宋令枝半夜醒来,枕边冰冷无人。 寻至屏风后,坐在书案后的身影孤独寂寥,沈砚一张脸惨白如纸。 握在掌心的青玉扳指几近要捏碎,也不见他发出一声闷哼。 指骨咔嚓作响,白净的手背上隐约可见清晰青筋。 一张脸煞白,应是疼得狠了。 倏然,沈砚眉宇间的阴翳森寒如潮涌一点点退开。 他抬眸,目光缓缓抬起,沈砚嗓音低哑:“过来。” 明明宋令枝不曾发出任何声响,沈砚却总是能准确无误捕捉到她的身影。 宋令枝立在原地,不曾动作。 沉默在二人之间无声蔓延。 片刻,沈砚无奈轻叹一声,血痕斑驳的掌心轻拢在袖中,是方才为了忍疼伤的自己。 他起身缓步朝宋令枝走去,不冷不淡道。 “明日,我找岳栩送你出宫。” 宋令枝遽然扬起眼眸,满目震惊。 她和宋瀚远约好了半月后回江南,而如今离那日还有三日。 宋令枝木讷,脱口而出:“为什么?” 话落,忽觉这话有歧义,宋令枝忙不迭补救,“你何时这般好心了?” 以沈砚往日说一不二的性子,定会在出宫这事上加以阻拦,如今怎会这般轻易放过。 宋令枝脸上疑虑重重。 沈砚笑而不语。 翌日。 送宋令枝出宫的马车早早备下,岳栩亲自送宋令枝出宫。 阴雨连绵的午后,昏暗的天色不见半点亮光,乌云密布,寻不到半点亮处。 马车穿过湿漉长街,巍峨宫殿远远抛在身后,雄伟宫门无声伫立在雨幕中。 车帘挽起一角,透过窗口往后瞧。 红墙黄瓦,殿宇幽深。 是前世宋令枝做梦都想逃出的桎梏牢笼。 马车稳当前行,岳栩亲自护送,自然无人敢拦。 隔着朦胧雨幕,宫殿杳无声息被抛在身后,而后入目是空荡荡的长街。 许是下着雨,土润苔青,亦或是天渐渐冷了,街上行人比往日少了不少。 马车从青石小巷穿过,竟是空无一人。 宋令枝双眉轻蹙,心中疑虑渐生。 车帘挽起,岳栩轻装简行,他压低声音朝宋令枝道。 “姑娘,陛下命我将姑娘送出城,宋家的马车就在那,姑娘只需……” 宋令枝淡声:“沈砚想做什么?” 普天之下,能如此直呼沈砚的名讳,怕是只有宋令枝一人。 岳栩一噎,他不擅长骗人,只道:“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还望姑娘莫要为难。” “岳统领往日都跟在陛下身边。” 宋令枝声音轻轻,“只是送我出宫,用不着岳统领亲自护送罢?” 岳栩垂首敛眸,缄默不语。 …… 阴雨蒙蒙,乾清宫昏暗不明,殿中并未掌灯。 沈砚一人坐在书案后,竹青色长袍透着慵懒之意,他手上执一本诗集,目光却从未落在上面半分。 良久。 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抹雪青色身影越过乌木长廊,直奔沈砚寝殿而来。 漫天细雨笼在宋令枝身后。 她跑得极快、极快。 秋风拂过宋令枝的衣袂,点点雨珠落在宋令枝衣襟。 明黄毡帘挽起,宋令枝气息急促,目光慌乱在寝殿中逡巡。 紫檀嵌玉理石书案后,沈砚坐在太师椅上,闻得脚步声,他缓慢抬起眼睛,漫不经心朝宋令枝投去一眼。 “回来了。” 淡淡的一声,似乎对宋令枝的去而复返半点也不感到意外。 宋令枝缓缓踏入殿中,眼中的不安从未减少半分。 “沈砚,你到底想做什么?” 幽深雨雾落在身后,细雨霏霏。 宋令枝尚未走近,人已经被沈砚拉至身前。 他的面色比先前越发孱弱冷白,似冬日寒雪。攥着宋令枝手腕的手指冰凉刺骨,他喉咙溢出一声笑。 全身力气似落在自己手腕上,宋令枝只觉沈砚攥着自己的力道极大。 沈砚指尖泛着雪白之色。 他声音低哑,揽过宋令枝坐在自己膝上,温热气息洒落。 沈砚嗓音低低:“宋令枝,我给过你机会走的。” 宋令枝瞳孔骤紧:“你……” 她忽的想起前日半夜惊醒,身边睡着的人身子冰冷,熏笼置在榻前,沈砚身子也不曾暖和半分。 宋令枝吓得连夜让人请孟瑞过来。 此时此刻,宋令枝难免不会多想,她双目圆瞪。 “你是不是头又疼了,我去请孟老先生来……” 一语未了,宋令枝转身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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