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在狱中,先太傅曾派人来寻过我,枝枝这回落水,亦是他们的人动的手。” 他如今不过是一介小小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哪来的权势护宋令枝周全。 这回是敲打,那下回呢? 若宋令枝不是在府中落的水,若非白芷及时折返,发现落湖的宋令枝…… 后果不堪设想。 贺鸣眼眸低敛,灰暗光影笼罩在他身上。 曾经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如今却垂着肩膀,提不起半点的力气与精神。 他不怕那群人对自己下手,自己行得端坐得直,也不曾结党营私。 可若是宋令枝……贺鸣捏紧手中指骨,只觉满心满眼烧灼厉害。 银辉洒落在书房木地板上,宋瀚远一瞬不瞬望着下首的贺鸣。 良久,他无力跌坐在太师椅上,手指垂落在夜色中。月光迤逦在宋瀚远深色的长袍上。 凭心而论,贺鸣这个女婿他是哪哪都满意,人品相貌学识,哪一点挑出来不是出类拔萃,不是拔尖的? 无奈天不遂人愿,终究是有缘无份。 他膝下只有宋令枝一女,自幼捧在心尖上疼的闺女,宋瀚远怎么舍得拿宋令枝冒险。 那双混沌模糊的眼珠子久久落在贺鸣脸上。 片刻,他沙哑着嗓子道:“地上凉,快起来罢。” 手中的“放妻书”紧紧攥着,宋瀚远视线落在纸上浓墨的三个字上,轻呼出口气。 “这事,我先替枝枝应下了。” 贺鸣垂下眼睛。 宋瀚远哑声:“只是有一点,虽然你和枝枝无缘,可便是没了这一纸婚书,你也是我们家的人。日后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尽管让人来寻我。” 他手指颤巍巍自怀里掏出一块玉佩:“你孤身一人在朝中,难免势单力薄。日后若是有难,拿着这玉佩到家里的铺子,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贺鸣瞪圆双目,推拒着不肯收下。 宋瀚远反手握住贺鸣:“你若是还认我这个父亲,就收下。” 贺鸣眼中含泪,又叩首伏地,拜了三拜。 夜色如水,月光满地。 贺鸣从宋瀚远书房出来,夜深人静,乌木长廊下只余月光停留。 掌心握着玉佩,贺鸣双目失神,转过影壁,穿过长廊。 宋令枝的院落就在前方,再跨过那道月洞门便能看见。 可短短数十步,贺鸣却怎么也跨不了。 月光缱绻,浅淡流淌一地。 苍苔浓淡,树影婆娑。 贺鸣望着那道月洞门,许久许久。 终于,目光从月洞门收回,贺鸣转身,无声离开。 再过三日,他的调任也快下来了。 …… 秋末冬初,凛冽寒风呼啸而过,庭院中枯枝落叶吹散一地。 廊檐下不见半点人影,悄无声息。 不多时,檐下忽然传来秋雁的笑声:“白芷姐姐等等我。” 白芷回望,笑睨秋雁一眼:“等你做什么,正经事不做,好端端的竟偷溜出去买蜜饯吃。仔细老夫人知道了,扒了你的皮。” 秋雁不以为然,双手捧着漆木攒盒:“姐姐知道什么,这是为姑娘买的,待明日回了江南,可就再也吃不到了。” 白芷笑着戳穿:“我看是你自己想吃罢,好好的,竟将姑娘扯进来,也不怕臊得慌。” 猩红毡帘挽起,暖意迎面而来。 鎏金珐琅铜炉搁在宋令枝脚边,她倚在楹花窗下,笑看秋雁和白芷打趣逗乐。 “姑娘,奴婢给你带了芙蓉酥酪,你快尝尝。” 漆木攒盒掀起,入目是十来个精致小巧的糕点。 宋令枝唇角轻勾,眸色浅浅淡淡。 病了两个多月,她从贺少夫人又回到了宋姑娘。 她醒来的那一日,恰好贺鸣远行,前往滇南赴任。 阖府出动,朦胧细雨中,宋令枝披着鹤氅,折桂送贺鸣一路平安。 贺鸣于一场连绵秋雨中离开,而如今,宋令枝也将随祖母父亲离开京城,回到江南。 日子过得平静无波,如宋令枝先前所盼一样。 芙蓉酥酪一口咬下,甜腻在唇齿间蔓延。 秋雁双眼泛着亮光,目光时不时落向攒盒,她舔舔双唇:“姑娘觉得如何?” 宋令枝知她嘴馋,笑着将攒盒推到秋雁身前:“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秋雁巴不得,当即捡起一块丢入口中,一双眼睛笑弯:“好吃。” 白芷轻声笑:“再好吃姑娘也不能多吃,您如今可还吃着药呢。” 她俯身为宋令枝倒上一杯滚烫热茶,”说起来,孟老先生可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先前若非他,姑娘也不会那么快醒来。” 白芷目光在宋令枝脸上打量,“这两个多月奴婢瞧着,姑娘的面色倒是好了许多,也不似先前那般畏寒了。” 宋令枝手指一顿。 祖母病危那会,孟瑞会上门,是因为沈砚。那这回呢? 府中下人说,圣上这两月身子抱恙…… 宋令枝眼眸轻抬:“孟老先生怎么会知道我病了?” 白芷温声:“本也是不知道的,只是那日孟老先生远行回京,恰好在路上碰上我们家老爷,这才知道的。” 宋令枝惊奇:“远行?可知孟老先生是去了何处?” 白芷摇摇头:“奴婢只听说是为了寻一味药,旁的便不知了。姑娘若是想知道,何不等孟老先生来了,您亲自问问?” 宋令枝唇角挽起:“不过是好奇多嘴一句罢了。” 明日宋家一家就要迁往江南,今夜的践行宴,宋瀚远还特地邀了孟瑞前来。 细雨瓢泼的黄昏,孟瑞撑着一把油纸伞,眉宇紧拢,步履匆匆。 行至宋令枝屋前时,方稍稍放缓了脚步。 早有丫鬟立在门口,接过孟瑞手中的油纸伞,躬身请孟瑞进屋。 拂去一身的水汽,孟瑞躬身,转过缂丝屏风:“宋姑娘。” 宋令枝忙命人唤孟瑞起身:“老先生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孟瑞细细把脉,随后又点点头:“姑娘的身子已无大碍,再将养些时日,便可好全。” 秋雁和白芷站在下首,闻得这话,二人脸上皆是一喜,忙忙打发丫鬟去和宋老夫人道这喜讯。 秋雁眉眼带笑:“奴婢适才瞧孟老先生脸色这般凝重,着实吓了一跳,还以为姑娘的身子不好了。” 孟瑞拱手,紧拢的双眉却始终不得舒展:“让姑娘见笑了,老夫只是……” 望着宋令枝那双眼睛,孟瑞欲言又止,而后摇头,“只是在为家里的事烦心罢了。” 宋令枝一怔,忙忙道:“孟老先生于我于祖母都是恩人,若有何能帮上忙的……” 孟瑞拂袖:“不过是些小事罢了,劳姑娘挂念了。” 他起身告退,“宋老爷刚刚寻老夫有事,老夫先行一步。” 宋令枝起身相送:“孟老先生慢走。” 又命秋雁亲自送人出门。 白芷扶着宋令枝至榻前坐下,心生疑虑:“孟老先生那样,着实不像是无碍的样子。” 宋令枝一手揉着眉心:“孟老先生说是家里事……” 宋令枝忽而一惊。 孟瑞离开孟家多年,从未和家里人有过往来,哪来的家中事操心? 且他这些年,一直是孑然一身的。 白芷轻声:“秋雁那话虽直白,却也是奴婢的心里话。孟老先生这几回过来,都心神不宁的。若非姑娘大安,奴婢只怕也是疑心姑娘身子不好了。” 宋令枝沉默不语。 白芷:“先前孟老先生还交待奴婢,姑娘往日吃的药,必得奴婢亲自盯着,切莫假手于人。且每回的药饵,都得留着。” 白芷挽唇:“奴婢还从未被见过这般用心的大夫,那些草药奴婢虽不认得,不过那玉寒草……” 宋令枝手中的茶杯差点掉落在地:“什么玉寒草,哪来的玉寒草?” 白芷茫然:“孟老先生给奴婢的,虽说和其他草药混在一处,不易看出。不过奴婢先前见过,倒还能认出来。” 玉寒草珍贵,满弗洛安也就王后有,孟瑞常年在京城生活,哪来的玉寒草。 心中某个念头渐渐浮现,宋令枝款步提裙,急急往外走,忽而脚下被一书绊住。 白芷俯身捡起,好奇:“这是……姑娘的吗?” 宋令枝凝眉翻开,本子并未署名,墨迹泅湿了纸张,上面龙飞凤舞,零零散散记录着日常琐事。 昏迷三日,针灸两个时辰。 昏迷两日,疼痛难忍,伴有呕吐晕眩,针灸不曾缓解。 昏迷两日,四肢冰冷,寒症发作。 昏迷半日,全身痉挛,呕吐,针灸三个时辰。 …… 握着厕册子的手轻轻发抖,指尖颤动,似有无数念头从心底深处冒出。 寒症、四肢冰冷。 一桩桩一件件,皆和自己的病症对上,可宋令枝……她从未昏迷如此之久。 症状之后,附着一张张药方。 心口剧烈起伏,细雨摇曳,敲打在窗棂之上,雨声震耳欲聋。 宋令枝指尖颤巍巍,不敢相信自己心中所想。 若册子上所记录之人是沈砚,孟瑞该日夜在乾清宫前守着才是,这会得空来宋府替自己诊脉。 册子在手中哗啦啦作响。 孟瑞做事细致,何时记下的症状都会写明时日。 宋令枝翻至首页,两眼一黑,只觉心中的猜想又明朗两三分。 那是,她落水昏迷的日子。 册子陆陆续续写了两个多月,孟瑞来宋府为自己看诊,亦是两个多月。 再往后翻—— 眼盲发作,针灸半个时辰,不曾用药。 眼盲发作,针灸三个时辰,伴有头晕目眩,不曾用药。 昏迷半日,眼盲发作,不曾针灸,不曾用药。 往后数日,皆是如此。 满纸满纸都是“不曾用药”。 最后一回记录,亦是五日前。 宋令枝心神恍惚,蓦地想起先前曾听下人说,圣上这一个多月都不怎么上朝。 不曾上朝,是因为眼盲吗? 宋令枝不敢想,沈砚那样高傲不可一世的人,怎么可能会眼盲? 她心中惴惴不安,跌坐在榻上,忽而明白孟瑞这些时日心事重重是为何。 宋令枝心神不安。 白芷战战兢兢:“姑娘,这册子……可是孟老先生遗落的?” 宋令枝心不在焉点点头,目光低垂至指尖。 她该打发白芷将册子送还给孟瑞的。 可话到嘴边,宋令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雨声淅沥,清寒透幕。 宋瀚远今日设宴款待孟瑞,宋令枝以身子不适为由,并未出席。 雨雾朦胧,她坐在楹花窗前,望着院中的缥缈雨色,天色渐暗,府上灯火通明,独宋令枝房中并未掌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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