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胸腔溢出一声闷笑,倏然松开人:“回府。” 不知怎的, 宋令枝心中的忐忑渐浓, 后知后觉自己好似回错了话。 马车稳稳当当穿过长街, 一路行向宋府。 黑漆柱子高高伫立在府前,透过车帘的一隅, 宋令枝清楚瞧见廊檐下垂手侍立的奴仆。 素手纤纤,墨绿车帘挽起一角,身后忽然落下一声笑:“不是脚崴了?” 宋令枝猛地一惊。 做戏做到底。 她讪讪松开车帘:“那我等白芷过来……” 沈砚眸色一冷。 宋令枝倏然灵机一动, 小心翼翼试探:“……还是, 你背我?” 檀香萦绕在周身,不知为何, 沈砚近来药饵不断,宋令枝只当他是在补身子, 不曾多问。 月白鹤氅攥在指尖。 蓦地,宋令枝忽而被人拦腰抱起。 双足腾空,眼中的错愕诧异还未退散, 她已经被沈砚抱出马车。 冷风飒飒, 侵肌入骨。 沈砚松垮衣袂挡在宋令枝眼前, 那双手强劲有力,隔着厚重的氅衣,宋令枝亦能感觉到掌心的灼热。 落在腰肢的手心滚烫,她整个人蜷缩在沈砚怀中,眼睁睁望着沈砚抱着自己穿过影壁,自乌木长廊下穿过。 一路虽不曾见到奴仆婆子,宋令枝耳尖仍如胭脂绯红,往日白净的脖颈也透着淡淡的薄红。 书房犹在眼前,紧阖的槅扇木门近在咫尺,内里的昏暗似重重黑影。 宋令枝下意识想要逃离,她语无伦次:“我、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沈砚垂眸,似笑非笑:“不是走不动了?” 宋令枝磕磕绊绊:“我、我可以寻大夫来……” 话犹未了,她仍已经被抱着进了书房。 临窗炕上多出两抹交叠身影,鹤氅仍拢在肩上,挡住了氅衣之下的动静。 宋令枝脚腕纤细单薄,轻而易举让沈砚握在掌中。 书房暗香疏影,满室幽香弥漫。 青玉扳指沁凉,贴在自己小腿处。 缓缓往上。 宋令枝手臂环着沈砚的脖颈,少顷,一双杏眸水雾潋滟,泛着盈盈水光。 一窗之隔,岳栩雷厉风行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主子。” 沈砚淡声:“——说。” 岳栩抬脚进屋的动作顿住,听出沈砚话中的冷冽,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福安堂搜出的账本上报。 脑袋低垂,岳栩目光牢牢盯着自己脚尖。 金吾卫办事向来果断迅速,只是这回的事本不需要金吾卫亲自出面的。 料理一个小小的福安堂堂主,一个江南知府就够了,犯不着暴露他们身在江南之事。 只是一想起当时在福安堂门口之事,岳栩忽然不寒而栗。 练武之人耳力向来是极好的。 宋令枝那一句“状元郎曾经是我夫婿”,岳栩听见了,沈砚自然也听见了。 岳栩如今还记得,月白色鹤氅之下笼着的身影颀长,沈砚只是淡淡抬眸,漫不经心朝马车外的岳栩投去一眼。 岳栩当即遍身生寒,落在脸上的目光如寒刃锐利,森寒彻骨。 怕是岳栩晚踏入福安堂半步,沈砚会忍不住亲自了结。 “主子,福安堂另外两位副堂主也已经招供,往外受贿的名单也在堂主的屋中找着。还有先前那罚跪在祠堂的孩子只是受了皮外伤,并无大碍。” 岳栩浑厚嗓音透过纱屉子,清楚落在宋令枝耳旁。 贝齿紧紧咬着红唇,隐约有血丝渗出。 二人鹤氅未解,沈砚面不改色低垂着眼眸,眼中眸色沉了几分。 青烟燃尽。 宋令枝禁受不住,又怕溢出的声响惊扰到窗外的人,她眼中含泪,一口咬在沈砚脖颈。 齿痕深深烙印在沈砚肩颈,他挑眉,好整以暇望着宋令枝。 眼中掠过几分不易察觉的餍.足之色。 窗外。 岳栩拱手站在冷风之中,只觉沈砚的回话一次比一次迟:“主子,还有明枝宫一事……” 屋内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翻,青花瓷瓶碎了一地。 岳栩一惊:“——主子!” 沈砚嗓音慵懒:“传水。” 岳栩瞳孔骤紧,后知后觉书房还有人在。思及沈砚先前在福安堂前的厉色,岳栩再不敢耽搁,匆忙告退。 地上的碎片早就让丫鬟洒扫干净,槅扇木窗轻掩,隔着缂丝屏风,汩汩水声传来。 暖阁之内,宋令枝以手掩面,耳尖到脖颈无一处不是红的。 丫鬟端来滚滚热茶,悄声搁在漆木案几上。 沈砚轻拣起一盏,绕过缂丝屏风,转至贵妃榻前。 贵妃榻前宋令枝背对着躺下,满头青丝散落在青缎软席之上。 四肢无力轻垂,任由沈砚伺候着自己吃茶。 余光瞥见沈砚修长白净的手指,绯红再一次涌上宋令枝双颊。 这手指刚刚还在…… 她别过眼睛,面红耳赤,只觉自己好似身在熏笼之中,来回灼热滚烫。 沈砚低声一笑,明知故问:“脚还疼吗?” 宋令枝恼羞成怒:“你——” 眼角水雾未干,一双杏眸氤氲着朦胧水雾,哪还有什么厉色可言。 宋令枝恼怒回瞪,倏然想起方才岳栩不小心说漏嘴的明枝宫。 宋令枝好奇抬起眼眸:“宫里何时多出这所宫殿?” 前世今生,她都不曾听过。 沈砚眸色一滞,眼中难得掠过几分不自在:“……还在修葺。” ……明枝明枝。 宋令枝低声嘟囔,讶异宫殿之名同自己的名字差不多。 忽然抬首,目光怔忪震惊。 沈砚淡淡回望过去。 宋令枝心中惊诧:“明枝宫,是给谁住的?” 沈砚面不改色:“不知道。” 宋令枝撇撇嘴:“在京中也不曾听过有宫殿在修葺,是何时动工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沈砚:“正月初一。” 宋令枝愣住:“正月初一……” 沈砚视线还落在宋令枝脸上,除夕那夜沈砚那声问还犹在耳边。 宋令枝讷讷张了张唇,竟是一时语塞。 沈砚恐怕还存了她不会回京的心思。 宋令枝轻声:“你以为,我会在江南留下?” 沈砚眼眸轻动,不曾回答,然眼底的迟疑早暴露了答案。 宋令枝轻轻挽唇,低声呢喃:“……沈砚,你好蠢的。” 沈砚眸色沉沉,只道:“……我不喜欢坤宁宫。” 他厌恶生母和太子,连坤宁宫也一并厌恶。 明枝宫的图纸皆是沈砚所画,宫殿巍峨,殿宇精致。金窗玉槛,窗下栏杆皆为新鲜花样,檐角凤凰展翅,似浴火重生。 宋令枝好奇攥着沈砚的衣袂,她只知沈砚擅丹青,不想对方竟也通晓建筑一事。 宋令枝跃跃欲试:“图纸可还在你这里,是在书案上吗?” 黄花梨理石书案上累着高高的公文,宫殿的修葺并不是易事。 光是图纸,沈砚就改了不下数十回。 宋令枝起身往外走。 沈砚眸色一暗,轻易将人捞进自己怀里:“没什么好看的。” 宋令枝着急:“可那是我……” 沈砚神态自若,眼底蕴着浅淡笑意:“你若是今夜想在书房留宿,也未尝不可。” 沈砚脖颈上鲜红的齿痕还在,宋令枝耳尖一红,再不管什么图纸不图纸,急急推开人。 “不看了不看了,我、我要去给祖母请安了!” 落荒而逃,溜之大吉。 园中黄昏漫天,乌金西坠,众鸟归林。 宋令枝慌不择路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乌木长廊之中。 沈砚抬眸凝望,久久收回。 黄花梨紫檀书案上公文堆积,案上红烛摇曳,点点烛光落在沈砚眉眼。 他拂袖站在书案后,眉目清冷。 案上矮柜抽开,是一方汉白玉,其上雕梁画栋,珠帘玉幕。 正是明枝宫的缩影。 沈砚眼眸低垂,视线淡淡从玉雕上掠过,宫殿栩栩如生,只是牌匾上的字还未刻好。 沈砚手握刻刀,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手心的玉雕。 夜色重重笼罩,不知何时,窗外洋洋洒洒飘起了小雪,夜幕渐黑,如搓棉扯絮一般。 烛光下,沈砚一双眸子晦暗不明。 手中的刻刀尖锐凌厉,玉雕逐渐成形,只剩最后一个“宫”自尚未刻成。 沈砚眼睛低垂,最后一刀落下,耳边忽的想起宋令枝在福安堂盛气凌人的声音。 “你也知道状元郎曾经是我夫婿……” 陡地,刻刀一偏,刀刃滑向指尖,顷刻殷红一片。 鲜血淋漓。 殷红的血珠子汩汩往外冒出,沈砚面无表情盯着。 血珠滴落在玉雕之上,又缓缓滑落至书案上。 良久,方低声唤人进屋洒扫。 …… 闲云阁中。 满室花团锦簇,云鬓香绕。 福安堂的事,早有管事给宋老夫人回话,来龙去脉也都透露得一干二净。 宋令枝抿唇,双眉紧拢在一处,佯装恼怒搂着宋老夫人道。 “管事怎么这么多话,我还想着亲自和祖母说呢。” 宋令枝满脸写着“求夸”二字,“祖母你不知道,那堂主以为我说去岁棉花暴涨是真的,还说那冬衣是他自掏腰包垫的,真是不要脸。” 宋令枝低声骂道,“我瞧他说的,倒像是想借此事让我们府上多多送银子去,果真是贪得无厌之人,还好今日我去了,不然都不知道他还想做出怎样的伤天害理之事。” 宋老夫人怒而瞪宋令枝一眼:“你还敢说,祖母听说你就带了两个小丫鬟去,差点被你吓出好歹。你一个姑娘家,倘若他真的和你动手,你又当如何?” 宋令枝轻声:“福安堂有我们的嬷嬷在,且我们家的车夫也在外面。” 那车夫是宋瀚远精挑细选的,虽然其貌不扬,可若真动起手来,怕是能一脚踢翻那堂主。 宋老夫人摇摇头:“还是莽撞了些,祖母先前不让你和他们撕破脸,一来是那些孩子还不知如何安置,二来也怕他身后站的是官府的人。” 官府之事错综复杂,宋老夫人有心护着宋令枝,不让她扯入这些是非。 “你如今在江南,祖母还能护住你,自然要护住,可若是日后到了宫中……” 宋老夫人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你这样的性子,倘若圣上真有了三千佳丽。” 宋老夫人轻轻叹口气,扶着宋令枝的肩道,“你若是有个孩子傍身,倒还好些。” 宋令枝一惊,拥着祖母道:“祖母——” 宋老夫人扶着她笑道:“害羞什么。” 她低声凑到宋令枝耳边低语,“先前苏老爷子给的那求子的方子,祖母还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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