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除夕那一夜,也是陆承璟破釜沉舟。 他轻轻叹口气, 难得生出恻隐之心:“回去收拾行囊, 明日我来接你。” 陆承璟眼中熠熠, 亦步亦趋跟在岳栩身后:“岳统领,刚刚的……” 思及沈砚那冷若冰霜的眼神,陆承璟讪讪咽了咽喉头,不敢将心中有关沈砚身份的猜测道出。 只道:“刚刚的严先生,是宋姑娘的夫婿吗?“ 陆承璟那时并不敢想,有朝一日自己会踏入京城那座巍峨宫城,来到皇城脚下。 金銮殿殿宇精致,层层檐角环绕。 阳春三月,柳垂金丝。 湖面波光粼粼,水面涟漪渐起。陆承璟穿花抚树,转过重重花障,视野逐渐开阔。 陆承璟一身灰绿色长袍,去岁他刚进宫,入眼皆是自己往日不曾窥见的繁华奢靡。 京城富贵繁华地,宫中人人遍身珠玉,穿金戴银,陆承璟不过是一个十岁孩童,若非跟着岳栩进宫,自然得不到旁人一个眼神。宫中都是人精,明面不曾说什么,背地里鄙夷轻蔑却都有。 起初人人还当他是岳栩从江南带来的孤儿,无依无靠,只是一年过去,宫中却再无人敢看轻陆承璟。 留在皇帝身边伺候的,谁不知陆承璟颇受沈砚的看重,就连功课,沈砚也时常考究过问。 御前总管太监瞧见他来,满脸堆笑:“陆公子来了。” 他面露迟疑,眼中掠过几分不安忐忑,“皇后娘娘在殿中,怕是又烦陆公子多等一会。” 陆承璟拱手,他本就生得好看,一张脸粉雕玉琢,面如冠玉:“公公客气了。” 嗓音怯生生,却透着不和年龄相符的成熟稳重。 太监欣慰点头。 檐角下一众宫人手提羊角灯,垂手侍立。 乌金西沉,众鸟归林。 满殿悄无声息,只余风声掠耳。 陆承璟静静侍立在殿外,心中默默将这两日夫子教过的功课又翻出来,细细咀嚼一遍。 雁过长空,遥遥的,空中传来鼓楼的钟声。 不知过了多久,紧阖的槅扇木门终于被人推开,宋令枝遍身华服,鬓间挽着一支金丝香木嵌蝉玉珠簪,唇不点而红,双颊点着面靥。 一双浅淡杏眸如秋水潋滟多情,手中执着的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半遮脸。 步履凌乱,似落荒而逃。 犹如陆承璟最后一回在福安堂看见那般。 白芷款步提裙,上前迎人,余光瞥见宋令枝少了一边的红珊瑚耳坠,白芷好奇:“娘娘的耳坠呢,可是落在殿中了?” 宋令枝颊边浮现一抹浅薄绯红,她以扇遮脸,含糊混了过去。 “或许是罢。” 她耳尖的绯色渐浓,“不过是个小玩意,丢了就丢了。” 余光瞥见站在檐角下的陆承璟,宋令枝骤然一怔。 陆承璟上前请安:“见过皇后娘娘。” 宋令枝抬袖:“起罢。” 她不常在宫中瞧见陆承璟,上回见面,陆承璟好似还跟在岳栩身后,小身板干巴巴的。 白芷扶着宋令枝走下台矶:“那位就是陆公子罢?奴婢乍一见,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宋令枝眉眼弯弯:“是他。听人说,他功课极好的,过目不忘。若非在福安堂蹉跎了几年……” 宋令枝摇摇头,面露惋惜遗憾。 白芷温声安慰:“娘娘别多想,如今谁不知道我们的善缘堂,前日老夫人来信,还说堂中的孩子又有了长进,书也是念得极好。” 福安堂被官府查抄后,宋令枝又在旧址设了善缘堂,如今京中也有开设。 凡是无家可归的孩子,善缘堂都会收留,堂中也会设立学堂,教孩子念书认字。 二人的说话声渐行渐远,逐渐融在淡淡落日之中。 陆承璟站在台矶之上,少顷,转身步入殿中。 书案后的沈砚一身明黄锦袍,亦如先前在福安堂所见一般,面容冷峻,眉眼淡漠。 陆承璟心间一颤,战战兢兢跪在下首:“陛下。” 黄昏的余晖逐渐从殿中褪去,夕阳西下,陆承璟忽的在书案下瞧见一抹嫣红。 是宋令枝方才落下的红珊瑚耳坠。 他忙忙垂下眼眸。 …… 暮色四合。 七宝香车缓缓驶过长街,而后在明府前停下。 明公子去岁升了官,想着云黎爱猫,又在明府旁重置了一方别院,好让云黎养猫用。 如今那别院住着上百只流浪猫,宋令枝每回过去,回去后必遭乖宝一通骂。 乖宝养在明枝宫,它性子又好,也不乱咬人。宫中上下无不喜欢,时不时还有宫人从御膳房拿来小鱼干,偷偷喂乖宝吃。 如今的小白猫油光水滑,哪还有出世时的可怜样。只是它如今也学坏,专挑贵的好的鱼干吃,寻常小鱼它一眼都懒得看。 知晓宋令枝今日来府上,云黎早早携了丫鬟,在府前垂手侍立。 羊角宫灯提在丫鬟手上,昏黄烛光照亮云黎一双眼睛。 遥遥瞧见宋令枝下了马车,云黎眉眼带笑,笑着迎上来:“可算是来了。” 她领着宋令枝往别院走,“先前同你好的那只三花猫如今已找好了人家,下回来,你怕是就见不到了。” 宋令枝眼睛笑成弓月:“我可不敢再抱它了,上回回宫后,乖宝连着三日不肯理我,这样大的气性,也不知是和谁的。” 云黎挽着宋令枝笑道:“宫中就你和陛下。” 她意有所指,“除了陛下,还能有谁?” 她至今都记得,有一回下大雨,宋令枝没来得及回宫,沈砚亲自登明府接人。 滂沱大雨震耳欲聋,雨幕之中,沈砚执一把竹骨伞。竹骨伞轻抬,伞下朝云黎望过来的一双眸子冷冽冰凉,不寒而栗。 目光所落之处,是云黎挽着宋令枝的手,吓得她当场松开。 宋令枝耳尖滚烫,只觉云黎夸大其词:“怕是你看错了,沈砚哪有那么……” 云黎轻声冷哼:“我怎么看错了,你瞧瞧普天之下,谁敢直呼陛下的名讳?也就我们皇后娘娘有这个胆子。” 云黎笑着调侃,笑声顺着乌木长廊蔓延,落在如墨夜色中。 倏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长廊一侧响起,小姑娘扎着双螺髻,挣开乳娘的手,迈着小短腿,直直朝宋令枝和云黎跑来。 “娘亲,娘亲,娘——” “咚”一声,小姑娘直直撞在宋令枝腿上,仰头一望,才知晓自己抱错了人。 “娘,娘娘。” 她学着家中丫鬟,双手放在腰间,有模有样朝宋令枝行礼请安:“啾啾见过、见过皇后娘娘。” 啾啾是小姑娘的小名,她努力学着往日丫鬟的毕恭毕敬,无奈人小腿短,且她近日吃多,身子圆滚滚的一团。 一不小心左脚绊住右脚,礼还没行好,自己就先绊倒自己。 宋令枝唬了一跳,赶忙俯身将人抱起。 她从未养育过孩子,也不懂得如何照看,满面紧张。 啾啾站起身,拂开衣袂上的灰尘,捏拳:“啾啾不哭。” 宋令枝眉眼透着不安:“可曾摔疼了?” 啾啾摇摇头,然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早就蕴满泪珠,她嗓音哽咽:“不、不疼的。” 宋令枝吓坏,回首欲唤大夫来瞧。 啾啾忽的拽住宋令枝的衣襟,小脸可怜巴巴:“有糖吃,就不疼了。” 云黎笑着睨自家孩子一眼,从宋令枝手中接过小孩,她笑着在小姑娘额头上戳了一戳。 “还敢吃糖,仔细牙都掉光了,和门口的老嬷嬷一…… 云黎一手抱着孩子,和宋令枝解释,“这孩子也不知道是像谁,天生爱吃甜,有一回还在枕头下藏了蜂蜜,夜里偷偷起来吃,差点吓坏守夜的嬷嬷,以为是耗子。” 啾啾双手捏着小拳头,愤愤不平:“啾啾、啾啾不是耗子。” 笑意在云黎唇角蔓延,她抚着小姑娘的发髻,眼睛弯弯:“不是耗子的话,哪家小孩会半夜偷偷起来啃东西吃?” 啾啾用力哼一声,小拳头攥紧:“娘亲、娘亲也会的!娘亲半夜偷偷咬爹爹……” 云黎眼疾手快捂住啾啾的小嘴,满脸通红。 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都笑开,云黎气恼瞪啾啾一眼:“不许胡说。” 啾啾眼巴巴:“啾啾没有胡说,夫子说不可以骗人,啾啾没有骗娘娘。” 宋令枝掩唇而笑,忍不住拿手指头戳戳啾啾的小胖脸:“哪来这么有趣的小孩。” 啾啾骄傲抬起小脑袋:“啾啾,有趣。” 云黎无奈:“你可别夸她,她惯会得寸进尺的,夫子都换了三个。” 宋令枝不以为然:“她才多大,不过是换夫子而已,算不得大事,我以前不也是这般。” 啾啾昂着小脑袋瓜,竖起耳朵,她如今还小,好些话都听不懂,只会拍手傻笑:“不要夫子不要夫子!啾啾不要夫子!” 小姑娘过于闹腾,云黎无奈,只能让身后跟着的乳娘抱着。 忽而又有人说少爷回府了,让抱着啾啾过去。 不必乳娘抱着,啾啾从乳娘怀里跳下,圆滚滚的身子直往前院跑去:“——爹爹!爹爹!” 嗓门之大,连二门的婆子都听见。 云黎无奈摇头,挽着宋令枝往别院走:“这孩子,都被她爹惯坏了。” 她转首,目光朝身后望去一眼:“你们先下去。” 丫鬟和婆子齐齐福身告退,刹那间,乌木长廊只剩下宋令枝和云黎二人。 宋令枝好奇抬眸:“你有话同我说?” 云黎左右张望,蓦地又从袖中掏出一张方子:“这是我从一位老太医那得来的,说是后宫传出来的求子方,很是灵验。” 宋令枝怔忪片刻,只觉那方子实在熟悉。 宋老夫人先前交给自己的,亦是同样的方子。 她不曾隐瞒那个:“这方子,我祖母也给过我的。” 云黎瞪圆双目:“那怎么还会……” 她目光垂至宋令枝腹部,欲言又止,云黎喃喃:“你同陛下都成亲一年了,怎么还是没动静?” 子嗣一事,除了宋老夫人偶尔会在家书中提及,他人都不敢在宋令枝眼前说闲话。 云黎诧异:“那陛下……” 宋令枝眨眨眼,摇头:“他从未和我提过此事。” 云黎满脸愕然:“不是,朝中都闹成那样了,他怎么从未和你提过?” 宋令枝一怔,不明所以:“……朝中?” 云黎惊讶:“你……你不知道吗?前儿朝上又有言官进谏,让陛下采选秀女充盈后宫。” 若非如此,云黎也不会费劲心思讨来这求子的方子,想着宋令枝若是有子嗣傍身,日后在宫中也不会势单力薄,无依无靠。 云黎轻声:“我听我夫君说,那日朝上闹得挺大的。那言官也是个冥顽不灵的,竟然还想着死谏。后来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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