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令枝在宫中行走,不是遇到稚童在亭中弹琴,一曲十面埋伏地动山摇,如万军过关。 不然就是遇到稚童从树上摔下,手中抱着诗集摇头晃脑,不偏不倚,正好摔在宋令枝脚边。 那小孩掉落在地,不哭也不闹,单手握紧拳头,有模有样背着《论语》。 宋令枝瞠目结舌之余,又觉各宗室实在好笑。 她虽没做过皇帝,不曾见到后妃争宠手段。 可经此一事,宋令枝倒是真开了眼界。 宗室子弟巴不得宋令枝见到自家孩子的聪慧天资聪颖,又不好做得太过,只能屡屡制造偶遇。 好不容易消停几日,今日宋令枝难得出门,不想又撞见一个小孩。 宋令枝揉着眉心,招手传来宫人,命人将小孩带回去。 那小孩被宫人牵在手中,却不肯离去,扭捏着身子,抱着石柱子不肯走。 “不行不行,我还不能走。” 他双眼汪汪,泪如雨下,“我还没背《中庸》呢,我在家学了整整一个月。” 话落,他又手忙脚乱捂住双唇,“不是不是,我两日就会背了,娘娘,我背得可好…… 在家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要竭尽全力讨好宋令枝的欢心。 满宫上下谁不知道沈砚器重皇后,沈砚油盐不进,他们也只能另辟蹊径,从皇后入手。 如若自家孩子能养在宋令枝膝下,来日必是大周的太子,来日的皇帝。 众宗室心怀鬼胎,却不知宋令枝自小最烦念书。 小孩双手背在身后,怕是今日宋令枝不让他背完《中庸》,他能赖在石亭不走。 小孩一双眼睛可怜巴巴,等着宋令枝问话。 宋令枝眨眨眼,实话实说,她粲然一笑:“我虽学过,却早就忘光了。” 那些呜呼哀哉,她看着都觉得头疼,怎么可能记到现下。 小孩瞪圆一双眼珠子,低头抠着手。入宫父亲曾在书房耳提面命,父子俩练了许久。 不管宋令枝问什么,他都能对答如流。 四书五经他都背得滚瓜烂熟。 可那些问中,并无一问如宋令枝所言。小孩低着脑袋,像是做错事一样。 “娘娘,我、我……” 宋令枝笑着命人抓了果子送到小孩怀里,又好生命人送小孩回去。 她着实没兴趣考教小孩功课,转而对白芷道:“回宫罢。” 她怕再坐一会,又有小孩上前给自己弹琴吟诗。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宋令枝这些日子可是瞧多了。 白芷忍俊不禁:“奴婢瞧着,许是他们不敢闹到陛下眼前,所以才找到娘娘这。” 宋令枝无奈弯唇:“找我也无用,只怕他们无功而返,竹篮打水一场空。” 白芷抿唇笑道:“那也未必,如今这宫里就只有娘娘一人,且陛下待娘娘又是极好的。” 白芷温声:“奴婢听闻前日那金丝白玉,乃是西域进贡给陛下的。那玉稀罕得紧,满朝也就娘娘宫里得了。” 各国朝贺的贡品,都是先送去了明枝宫。 白芷心中欢喜,一不留神竟说错话:“除了弗洛安的,其他的不都是……” 她讪讪闭上唇,惶恐不安望向宋令枝,“娘娘恕罪,奴婢……” 白芷自知失言,连声告罪。 宋令枝摆摆手,不以为然,只道:“过两日朝贺,弗洛安可是也派了使臣来?” 白芷斟酌片刻,终轻声道:“奴婢先前听岳统领说,好像不光使臣,三公主也来了。” …… …… 潮音阁细乐声喧,满宫上下金屑一地,鼎烧松柏宫香。 一众宫人双手捧着十锦漆木攒盒,满头珠翠,在宴席上穿梭走动。 沈砚今日在潮音阁设宴,宴请远道而来的各国使臣。 弗洛安三公主亦是随着使臣来的。 一身杨妃色宝相花纹织金锦蝉翼纱广袖锦裙,三公主一手托着脸,百无聊赖同身侧的侍女讲话。 “宋姐姐怎么还不来?这都什么时辰了。” 三公主小声絮叨,“宋姐姐不会不来罢?我就知道大周皇帝……” “公主——” 侍女眼疾手快捂住三公主的双唇,左右张望,疯狂朝三公主使眼色,“你忘了王上先前是怎么说的?” 红唇握在侍女手心,三公主眨巴眨巴眼睛,长长眼睫毛扑簌。 她不以为然拂开侍女的手:“知道了知道了,我本就是为宋姐姐来的,定不会给父王招惹祸端。” 言毕,忽闻潮音阁外宫人的通传声,是沈砚和宋令枝到了。 为首的六个宫人手执焚着御香的销金提炉,身后是执着五明扇和华盖的太监。 金黄步辇之上,沈砚一身明黄圆领长袍,长身玉立,眉目清冷。 各国使臣早闻大周皇后乃仙人之姿,得沈砚独宠。如今一见,才知传言果真不假。 石榴红牡丹花纹百蝶穿花宫裙曳地,宋令枝遍身绫罗,云堆珠髻。 点染曲眉,绛唇映日。 宋令枝梳着高高峨髻,满头缀着珠翠梳篦,鬓间挽着的石榴石镀金步摇轻晃。 步履翩跹,宋令枝扶着沈砚的手,在众人的簇拥下一步步踏上殿中央。 皓月当空,云影横窗。 君臣共乐。 舞姬一身绸缎锦衣,身影轻盈,踩着琴声翩翩起舞。 宋令枝坐在上首,垂眸往下眺望,目光在空中和三公主相碰瞬间,宋令枝唇角挽起。 三公主喜笑颜开,同身后的侍女交头接耳:“我就知道宋姐姐不会忘了我的。” 宋令枝身为皇后,自然不好随意离席。 宴席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黑漆描金案几上供着乌银洋錾自斟壶,手边设着十锦玛瑙杯。 蓦地,案上的乌银洋錾自斟壶被沈砚执在手中,辛辣的剑南春滚落至玛瑙杯。 宋令枝的目光瞬间从三公主脸上收回,冷脸从沈砚手中夺走玛瑙杯,又命宫人将案上的剑南春撤下。 宫人左右为难,抬眸战战兢兢望着沈砚。 台下细乐交错,无人留意到上首二人的动作。 宋令枝半点也不肯退让:“都撤了。” 宫人心惊胆战:“……陛、陛下?” 沈砚眸光懒懒,蕴着浅淡笑意,烛光落在他一双墨色眸子之中,似映着皎皎明月。 宫人躬身伏跪在地,静候沈砚的吩咐。 沈砚淡声轻笑:“依皇后便是。” 案上的剑南春当即被宫人撤下,只剩瓜果佳肴。 宋令枝横眉立目:“孟老先生都说了你不能再吃酒的。” 孟瑞虽早早出宫,可沈砚眉眼间笼着的孱弱病态却始终都在。 每每宋令枝问起,沈砚都以“无碍“二字搪塞过去。 宋令枝无奈,只能日日盯着沈砚吃药。 素手纤纤被沈砚握住,宋令枝怎么也挣脱不开,只能拿眼珠子瞪人。 “下回你若是再敢吃酒,我就……” 沈砚轻而缓抬眸,目光无声落在宋令枝脸上,似是带着笑。 “宋令枝。” 宋令枝别过眼睛,避开沈砚的目光。 喊她也无用。 不能吃酒是孟瑞叮嘱的,她不过是…… “日后不会了。” 极轻极轻的一声落下,宋令枝怔然转过脑袋,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沈砚何时……这般好说话了? 眼睛飞快眨动,宋令枝百思不得其解:“你……” 一语未落,倏然闻得下首一记熟悉的女声传来,弗洛安三公主一身锦衣华服,言笑晏晏站在殿中央。 她想为宋令枝献舞。 三公主目光挑衅,故意隐去沈砚二字。 跟随而来的使臣汗流浃背,忙忙上前行礼告罪:“三公主的意思是,她想为陛下和皇后娘娘献舞一曲。公主殿下不通大周语,还望陛下见谅。” 使臣颤巍巍跪在地上。 三公主气急,双颊泛起羞赧红晕,可也不敢当众拂使臣的脸。 只气呼呼将脸蛋别到一边。 沈砚声音淡淡,听不出半点喜怒哀乐:“三公主有心了。” 礼乐奏起,三公主一身轻薄蝉翼纱,臂间挽着宝石珠钏,纤细白净的脚腕系着银铃。 舞姿曼妙,手中的白纱如仙女锦裙,时而翻涌,时而翩跹。 鼓声阵阵,一如大漠冬日,荒凉孤寂。 三公主踩着鼓声,她本就生得极美,一颦一笑夺人心魄。 殿中芬香四溢,案几上的鎏金珐琅香炉燃着松柏之香。 青烟未烬。 案后有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这弗洛安,不会是想送公主和亲罢?” “不会罢?不是说弗洛安王极疼爱三公主,他会舍得公主远嫁?” “陛下如今正年轻,且宫中只有皇后一人,弗洛安王有此心思也不足为奇。” “要我说,三公主美则美矣,可比起皇后,还是……”说话的人摇摇头,仰头又灌下一杯热酒。 “只是这三公主怎么一直盯着皇后看,她是在……挑衅吗?” 鼓声盖住了众人的议论纷纷,三公主听不得旁人说什么,又或者,她也不在乎。 脚下舞步轻悬,面纱轻掩,只露出一双盈盈的绿眼睛,似夜空繁星明朗。 宋令枝一时看出了神,双目怔怔,连沈砚唤了自己两声也不知。 沈砚一手轻轻敲着案几,面色自若:“……在想什么?” 殿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宋令枝一张脸落在烛影中,一双眼睛笑成弓月。 她脱口而出。 “三公主的眼睛真是好看。” 沈砚淡眸抬眸,笑意不达眼底,他缓声:“……是吗?” 若他没记错,三公主同魏子渊乃是龙凤胎,只是魏子渊的眼睛是琥珀色罢了。 手中的蟹剪咔嚓一声响,瞬间,蟹钳西安成两截,蟹肉完整滑落在缠丝玛瑙白盘中。 沈砚一双手极巧,蟹肉完完整整从壳中剥落。蟹肉裹挟着花雕酒,酒香四溢,浅尝一口,又半点酒意也无。 宋令枝眼睛一亮,又吃下第二口。 满满当当的两只醉蟹,竟都落在宋令枝口中。 她眼前晃过片刻的恍惚,只觉眼前好似灯影重重,瞧不真切。 沈砚拿绿豆蒸的菊花水净过手,气定神闲命白芷扶宋令枝回明枝宫更衣。 宋令枝酒量浅,浑浑噩噩被人搀扶着起身,听话坐上步辇,不知今夕何夕。 一曲毕,三公主更衣毕,再抬头,上首的沈砚和宋令枝早不见身影。 寻人问了问,只知宋令枝不胜酒力,沈砚陪着回去。 三公主双眉紧皱,双手捏拳,暗暗在心底骂沈砚,定是他偷偷灌醉了宋令枝,不让宋令枝看自己跳舞。 果真小气。 她先前送来的贺礼,本都是给宋令枝备的,怕是都被沈砚扣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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