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花卧柳,夜夜笙歌。 秋雁嗤之以鼻,伺候宋令枝回房歇息,又扶着宋令枝至榻上坐下,亲自捧来沐盆,为宋令枝净手。 她愤愤不平:“什么臭男人,家里夫人还怀着身子,他倒好意思在外头寻欢作乐。待回府见到老夫人,奴婢定要好好说上一番。” 脸上污垢洗去,铜镜中晃过女子姣好白净的面容。 宋令枝轻声:“贺哥哥可曾安顿好了?” 秋雁:“白芷姐姐看着呢,姑娘放心。” 连着半日奔波劳碌,又提心吊胆,宋令枝身子乏得厉害,她摆摆手:“你先下去罢,我想歇歇。” 秋雁福声应“是”,又道:“姑娘晚膳想吃什么,奴婢亲自去厨房盯着他们做,省得那起懒东西拿不干不净的东西糊弄姑娘。” 回府的事还未有着落,宋令枝哪来兴致用膳,只随意命人做些膳食便是。 苍苔露冷,秋雁拄灯移帐,伺候宋令枝睡下。 庭院深深,迷糊坠入梦乡之际,忽听门外传来白芷的声音:“你且在这里守着,我去寻那掌柜,省得夜长梦多。” 秋雁不安:“姐姐何不等明日再去,这会天黑,且那掌柜也不一定认得姐姐。” 白芷不以为然:“无妨,姑娘的玉佩还在我这,见了这玉佩,他自是知道该怎么做。” 秋雁忧心忡忡:“可姐姐只有一人,我还是怕。” 白芷笑笑宽慰:“人多了反而不好,也忒招眼了些,还不如这会子趁天黑我自己一人找去,若他脚程快,兴许天亮我们就回府了呢。” 秋雁思忖片刻,终觉有理,她点点头:“那姐姐务必小心。” 案几上的官窑月白釉香炉燃着梦甜香,树影参差,伴着月光悄然落在楹花窗上。 许是白日受了惊吓,宋令枝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昏昏沉沉,她好像又回到了前世油尽灯枯之时。 园中秋风萧瑟,落花满地。 秋霖绵绵,漪兰殿萧条凄凉,白芷扶着宋令枝,一双眼睛哭得宛若泪人。 耳房炕上,秋雁半张脸高高肿起,身上无一处是好的。那双也曾养尊处优的手,此时却如枯木粗糙,伤痕累累。 手上颈上,疤痕无数。 秋雁一张脸惨白,早就没了气息。 白芷跪在宋令枝脚边,嗓音喑哑:“昨日回来时,秋雁就已经不好了,奴婢想着求太医来,可、可……” 一语未了,宋令枝忽的往后跌去,猛地咳出好几口血。 白芷大惊失色:“——姑娘!” 力气透尽,气若游丝。 满是苍苔的院落雨珠点点,眼前逐渐模糊朦胧,最后只剩下秋雁僵硬的一具躯壳。 宋令枝好似听见白芷的嚎啕哭声,又好似听见秋雁在唤自己,她说今日的香是为姑娘制的,问宋令枝可还喜欢,又说珍宝阁新入了几种香料,待她买来,再为宋令枝调新的熏香。 然很快,那张盈盈笑脸不再,取而代之的秋雁躺在炕上冰冷的身子。 …… “秋雁!秋雁!秋——” 骤然从梦中惊醒,入目帐幔轻拂,心口急促跳动。 宋令枝怔怔坐在榻上,指尖攥着的,是那抹轻薄的帐幔,并非梦里离她而去的秋雁。 月挂柳梢,黑夜如墨。 房间悄然无声,精悄无人低语。 从噩梦挣脱,宋令枝眼睫上尚有未干的泪珠,她一手揉眼睛,拂开帐幔寻人。 “秋雁,你在吗?” 屏风后的炕床空空如也,锦衾齐整,无半点褶皱。 宋令枝心跳骤停,猛地推开槅扇木门,往隔壁上房跑去。 屋舍悄无声息,空荡无人,连贺鸣也无了踪影。 宋令枝双眼瞪圆,只觉冷意笼罩全身,冰冷彻骨。 怎么会,贺鸣怎么会不见了? 他明明还昏迷不醒。 乌木长廊寂静空远,银辉落地,冷月如霜。 夜风掠过宋令枝耳边,轻拂过三千青丝。 她跑得极快、极快。 倏地,脚下趔趄,似是被地上何物绊住了脚,宋令枝重重摔在木地板上。 冷淡月光穿过她指尖,似染上一层薄薄的寒霜。 膝盖肿得生疼,宋令枝咬唇自地上站起,素白锦衣曳地。步伐缓慢迟钝,身躯沉重。 宋令枝拖着受伤的右脚,一步一步,缓缓挪回自己先前的屋子。 槅扇木门轻掩,细细长长的一道缝隙,唯有月光滴落。 槅扇窗子贴在掌心之下,宋令枝垂首,猛地用力往前推。 湘妃竹帘半卷,绰约光影后,沈砚一身象牙白袍衫,清冷月光穿过窗屉子,无声无息落在他肩上。 沈砚脚边身后站着的,正是黄昏招待他们的店小二。案几上还有她给白芷的鸳鸯玉佩。 和先前油嘴滑舌,满嘴胡诌的模样判若两人,“店小二”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站在沈砚身后。 双腿发软,无名的畏惧和恐慌涌上心间。 她早该想到的。 他们下山时的一路无阻,突然出现的官兵…… 尖锐的指甲掐入掌心,宋令枝听见自己故作镇定的声音:“沈砚,我的侍女呢,还有贺鸣,你把他们带去哪里了?” 万籁无声,只余冷月洒落。 沈砚左手执五彩小盖钟,面上无多余表情,他甚至连眼眸都懒得抬。 宋令枝疾步往前:“沈砚,你……” 蓦地,后院响起一声凄厉尖叫,声音尖锐,穿透夜色。 宋令枝为之一颤,快步冲向窗口。 窗棂半支,月光洒落的后院,一人着青灰袍衫,乌发覆面,正疼得满地打滚。 青灰袍衫,鞋履罗袜,和秋雁夜里那身如出一辙。 宋令枝两眼一黑,下意识转身欲往楼下跑。 尚未来得及动作,下颌忽然被人紧紧扼住。 “店小二”早无了踪迹,槅扇木门紧闭,屋中冷冷清清,只余沈砚颀长身影笼在宋令枝身上。 男子一双黑眸深而沉,动作蛮横粗鲁。 “不是好奇人在哪吗?” 视线漫不经心往窗外轻瞥,沈砚唇角勾起几分似有若无的笑,只是那笑半点也未抵达眼底。 扼着宋令枝下颌的手指陡然加深力道,沈砚迫着宋 令枝朝向窗口。 他声音轻轻,似雁过无痕掠过宋令枝耳旁,“好好瞧瞧,宋令枝。” 温热气息洒落在脖颈,惊起颤栗无数。 宋令枝一双眼睛瞪圆,散乱的乌发自沈砚臂弯拂过:“不、不——” 喉咙禁锢在沈砚掌心之下,发声不得。 宋令枝发了疯,拳头胡乱砸向沈砚:“秋,秋雁……你松、松开。” 抵在自己下颌的虎口纹丝不动,沈砚垂眼,默不作声望着宋令枝徒劳无功的挣扎。 长夜漫漫,院中女子的惨叫尖锐刺耳,她似是疼惨了,双手紧紧捂住脸,身子蜷缩在一处。 青灰袍衫满是污垢泥土,女子嗓音沙哑,惨叫声连连。 哪有女子不爱美的,往日秋雁出门,哪回不是穿金戴银,云鬓珠钗,绫罗遍身。 而如今—— 院中枯木光秃无叶,月光森寒,拂落满地。 女子抱头蜷缩在地,宛若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宋令枝只能听见她一声又一声喑哑的求饶,听见她凄厉惨绝人寰的苦叫。 前世种种,又一次漫上心口。 “沈、沈砚,你、放……放过她!放过她!” 拳头如雨珠凌乱砸向沈砚,宋令枝双眼泪如泉涌,眼睛肿如杏仁。 悲哀、痛苦、绝望。 以及,惊恐。 手足兄弟,同胞兄长,前世沈砚亦能决绝打断太子的膝盖骨,将他囚在水牢,日夜受刑,而秋雁不过是自己的侍女。 晶莹眼珠簌簌滚落,一点一点重重砸向宋令枝手背。 一行白鹭自月下掠过,双翅扑簌,抖落一地的羽翎。 院中寂寥空远,唯有宋令枝的哭声和女子的惨叫回响。 嗓子哭得喑哑,宋令枝披散着一头乌发,整个人狼狈不堪,似刚从水中捞出。 “求你、放过她。”她低声哀泣。 终于,禁锢自己的桎梏松开。 宋令枝面露错愕,而后不假思索转身,头也不回往后院跑去。 月光如痴如醉,迤逦淌过宋令枝的衫裙。 自乌木长廊冲出,院中女子的尖叫也随之停下,长发散乱覆在脸上,身子直挺挺,似是被扭断脖颈的鹌鹑。 那双往日涂抹凤仙花汁,捣鼓香料的手指,此时全是泥土污垢。 脚下踉跄,双足彻底失了力,宋令枝直直跌坐在地上。 早先摔伤的膝盖疼痛万分,宋令枝匍匐着,一点点往前挪去,万念俱灰。 前世秋雁也是这般,直直躺在那破败不堪的炕上,气息全无,双目紧闭。 而如今,她又一次躺在自己面前。 双眼的泪似是哭干,宋令枝哆嗦着双手,颤巍巍拂过女子脸上的长发。 瞪圆的双目吓得宋令枝往后跌坐在地。 ……不是秋雁。 地上躺着的,竟是之前在明懿山庄监视自己的张妈妈。 心口骤急,无数新鲜空气涌入口鼻,浑身似泄了力,宋令枝绵软瘫坐在地上。 倏尔,她低低、低低笑出一声。 不是秋雁,还好……不是秋雁。 头晕眼花,宋令枝挣扎着,试图从地上站起,然四肢早无力,膝盖肿胀疼痛。 宋令枝再一次跌落在地。 身后脚步声轻缓,沈砚不知何时下了楼,月影缀上象牙白袍衫。 廊檐下铁马晃悠,空中花香拂动。 沉静夜色浸没着沈砚如青松挺直的身影。 岳栩毕恭毕敬跟在沈砚身后,往后使了一个眼色,当即有人从暗处走出,草席粗粗一卷,顷刻,那嚣张跋扈的张妈妈已没了踪影。 鼻尖隐隐有血腥味弥漫,地上还有张妈妈挣扎掉落的乌皮靴。 岳栩拱手:“主子,这药人……” ……药人。 宋令枝猛地仰首,双目满是错愕和难以置信,女子纤细手指紧攥沈砚衣袂。 “药人”二字,她自是听过的。总有那等富贵人家,或是家中有病弱者,或是信永生不老,自己的身子不忍心糟蹋,故而从外面寻来奴仆,专为自己试药。 是生是死,全看自己的命数。 思及张妈妈方才惨不忍睹的面容,宋令枝当头一棒,哑声:“秋雁白芷呢?还有贺哥哥……沈砚,你把他们带去哪里了,你是不是拿他们当……” 声音哽塞,泪珠自眼眶滚落,宋令枝哭得喘不过气。 庭院空远,攥着沈砚衣袂的手指轻而易举被拂开。 沈砚垂首敛眉,掌心托着宋令枝一张泪脸。 宋令枝一双杏眸泪眼婆娑,巴掌大的一阵小脸满是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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