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面无表情盯着人,脑中隐约浮现前世宋令枝眉眼弯弯的笑颜。 寒冬腊月,宋令枝提着十锦攒盒,冒着冷风寒雪在院门口等自己。女子笼着朱色鹤氅,笑靥如花。 “殿下,这是我做的冬衣,边关那冷得厉害,殿下若去了,定然用得上。” 宋令枝不擅长针黹,熬了将近一个多月,才为沈砚赶出一身。针脚不算细密,比尚衣局的绣娘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沈砚只觉得丑,懒得多看,长袍翩跹,自宋令枝身侧掠过。 宋令枝急急追上去。 时至今日,沈砚早记不清宋令枝说了什么,只记得刚大婚那会,她常候在院门前,等自己回府。 她说今日做了樱桃乳酪,想给自己尝尝,她说喜欢自己…… 往事如风掠过,思绪回笼,托着宋令枝下颌的手心泪珠遍布。 她在为贺鸣求情。 沈砚眸色晦暗,大婚之夜,宋令枝将自己当作贺鸣,当时她唤贺鸣“夫君”。 前世宋令枝,也曾这般唤自己。 沈砚面上淡淡:“……喜欢他?” 宋令枝倏然怔忪,眼中讷讷,实在想不出这样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怎会从沈砚口中道出。 沈砚垂眼,不语。 沉默气息渐长,空中残留的血腥味还在,许是方才张妈妈挣扎时撞在长廊木柱上,黑漆柱子上隐约可见血痕,以及细长的五道指印。 “喜欢……”声音细弱,宋令枝扬首,脸上泪痕未干。 她想着沈砚那般厌烦自己,如若知道自己不再喜欢他、不再纠缠他,兴许还能对贺鸣网开一面。 宋令枝已无心去猜沈砚的心思,她亦猜不出。 夜凉如水,银月如钩。 宋令枝望见月光落在沈砚肩上、眼角。 明月如霜,沈砚忽的勾唇一笑。 “宋令枝,你的喜欢……还真是一文不值。” 前世追着自己死缠烂打,那句喜欢自己,沈砚不知听宋令枝说了多少回。 而如今,她也能轻飘飘说出一句“喜欢贺鸣”。 冷月洒落在宋令枝脸上,她一张脸几近透明绝望。长睫上沾染泪珠,难以置信。 绣着金丝缠线的衣袂终从指尖滑落,沈砚转身,自岳栩手上拿来一物,抛到宋令枝脚边。 青瓷小瓶无声落在地上,宋令枝低眸,只望见瓶口的红色绸缎包裹。 “不是好奇药人吗?” 沈砚垂眸,轻转指间的青玉扳指,“这药,本是为贺鸣备的。” 宋令枝浑身一僵,如坠冰湖。 沈砚淡然抬眼:“你既喜欢他,你来替他……如何?” …… 震耳欲聋。 那声又似轻轻,在耳边轻抚而过。 满头乌发散乱在腰间,宋令枝仰起头,双手止不住颤抖。 泪如雨下。 张妈妈临死前的一幕还历历在目,宋令枝记得她在泥土中翻滚,记得她尖锐的指甲划破双颊,记得她一声又一声凄厉无助的哭喊。 以及,那被随意丢在荒郊野岭的尸身。 这就是药人的下场。 贺鸣何其无辜,先前应下婚事,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冲喜。他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翩翩少年郎,该是人人歆羡的状元小公子。(*选自孟郊《登科后》) 而不是眼前这般,昏迷不醒又下落不明。 宛若浓墨的夜色笼罩在院子上方,沈砚拂袖,面无表情从后院离开。 身后,是泪如泉涌的宋令枝。 女子身影单薄,娇小身影隐在月色中,好不楚楚可怜。 岳栩回首轻望,好奇:“主子,那贺鸣……可要放了?” 沈砚本就在寻药人,如今有宋令枝替沈砚试药,那贺鸣自然没了用处。 苍苔浓淡,台矶冰冷。 沈砚驻足,指间的青玉扳指映着沁凉月色。他居高临下站在台矶上,眼中泛起无尽冷意。 岳栩低下头,抱拳拱手不语。 纵然在沈砚身边待了这么久,然在沈砚这般目光的注视下,他后背还是起了一层薄薄汗珠。 沈砚漫不经心道:“我说过这话?” 岳栩垂首:“……并、并未。” 如霜的月光曳地,那抹象牙白身影无声从眼前离开。 岳栩低着头,久久不曾抬起。 后背沁起的汗珠泅湿衣襟,掌心也冒出密密细汗思。 宋令枝终究是白白替贺鸣做了一回药人。 至始至终,沈砚都不曾打算高抬贵手,放过贺鸣。 . 日落满地,柳垂金线。 明懿山庄悄然无声,树影婆娑,洒落一地。 秋雁双手端着漆木茶盘,款步提裙,自廊檐下穿过。 尚未入夏,廊檐两侧悬着湘妃竹帘,偶有鸟雀掠过,搅乱一地稀碎的光影。 檐下屋前,站着好几位面无表情的“奴才”,皆是沈砚的人。 起初秋雁还觉得不自在,明里暗里,但凡从对方眼前走过,都会狠瞪好几眼。 只可惜对方宛若瞎子,视若无睹。 来回几趟,秋雁也觉无趣,索性作罢,只当对方不存在。 小佛堂点着藏香,满地大红毡子铺陈。 宋令枝孱弱身影跪在蒲团上,一面敲着木鱼,一面念念有词。 从前宋令枝最不耐烦做这事,每每被姜氏唤去佛堂,宋令枝总是拽着宋老夫人撒娇。不是喊自己头疼去不了,便是找借口赖在闲云阁。 哪曾想如今会是这般…… 秋雁悄悄红了眼眶,捧着茶盘小心搁在案几上。 白芷瞧见她,赶忙朝她使了个眼色。 秋雁拿丝帕拭干眼角,方笑着上前:“姑娘歇歇罢,也到时辰吃药了。” 那药是二和药,苦得厉害。 幸好小厨房秋雁还能去,替宋令枝多拿了些蜜饯。 伺候宋令枝净手,秋雁方捧来茶盘。 “姑娘慢些喝,这还有蜜饯。樱桃果干,姑娘往日最喜欢的。” 自上回逃跑被抓,回来后宋令枝生了场大病,自那之后从不见断药,她往日最是怕吃药的人,此时对着一碗黑黢黢的药汁,却能面不改色咽下。 不过是些寻常调理身子的药饵,并非为沈砚试的药。 又或许是,只是沈砚没说而已。 宋令枝懒得追究,也无心追究。 这些时日宋令枝都待在佛堂,闲时为宋老夫人抄抄经书,又或是念念经。 她不求自己,只求家人平安顺遂。 知晓宋令枝心情不虞,秋雁强颜欢笑,搀扶着宋令枝欲往院子去:“那边的红莲快开了,那红莲足有碗大小,姑娘快去瞧瞧。” 宋令枝兴致缺缺,只觉意兴阑珊,又不好拂秋雁的好意,只好随她而去。 湖面水波粼粼,涟漪四散。 湖中央设一方水榭,四面金漆藤红漆竹帘低垂,竹案上供着炉瓶三事。 凉风习习,倒不失为避暑的好去处。 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搀扶着宋令枝,秋雁挽起唇角:“这处倒是凉快,和我们府上的……” 一语未了,秋雁唇角的笑意消失殆尽,自知失言,忙忙收住声。 抬头瞧,却见宋令枝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女子双眸轻阖,纤长睫毛覆在眼睑下方,唇不点而红,真真是燕妒莺惭,桃羞李让。 秋雁和白芷对视一眼,不自觉又红了眼。 上回沈砚虽未对她们做什么,然自从再一次回到明懿山庄,宋令枝显然跟换了个人似的。 不哭也不闹,每日除了为宋老夫人和宋瀚远抄经外,再不做他事。 若不是秋雁和白芷相劝,宋令枝能一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内,一言不发。 水榭临湖,总归见风。若是吹急了,难免染上风寒。 宋令枝大病未愈,白芷细心,自屋里取来披风,欲为宋令枝添上。 只手指刚一碰到人,梦中的宋令枝忽的惊醒,双目惶恐不安,似是唬了一跳。 白芷忙忙出声:“姑娘,是我。” 披风重新笼在宋令枝肩上,白芷抬手帮她掖掖,“可是吓着了?” 好像上回回来,宋令枝便是这般,或是整宿整宿睡不着,或是噩梦连连,常让噩梦魇住。 秋雁和白芷都知是心事所为,然二人皆被困在明懿山庄,除了干着急,别无他法。 宋令枝喃喃:“是你啊。” 眼眸半阖,宋令枝声音轻轻,“我刚又抄好一卷经书,你打发个人送去祖母那,可别忘了才是。” 白芷一时语塞。 半天得不到回应,宋令枝好奇睁眼:“怎么了?” 白芷咬唇,欲言又止:“姑娘,那经书前日奴婢就打发人送去了,这会子怕是老夫人早收到了。” 宋令枝缓慢眨眼,须臾,方低低道一声:“是我糊涂了。” 白芷强撑着挽起唇角,不让宋令枝看出自己的异样。 同样的话,宋令枝昨日也问过一遭,今日又问了一遭。 指甲掐入手心,白芷忍着不敢哭出声。 她从前只闻,人老了会犯糊涂,会记不得事,然她没想到,宋令枝这般年轻,竟也会犯上这病。 不吉利的话白芷不敢提,只说好听话哄宋令枝。 “老夫人念着姑娘,兴许明日就让人送家书来呢。” 远处遥遥传来钟鸣之声,宋令枝轻轻点了点头,忍不住翻身又睡过去。 金明寺钟声杳杳,宋老夫人双手合十,虔诚跪在蒲团之上。 主殿香烟缭绕,氤氲满地。 贺夫人今日也跟着过来。 她近日身子好上许多,加之宋府源源不断的补品,贺夫人早就不似之前那般体弱多病,风吹就倒。 宋老夫人挽着贺夫人的手,笑声连连:“这才对,如今天清气朗,合该多出来走走才是。前儿枝枝才给我送来经书,这孩子不知怎的,近日竟转了性,想她从前最是不耐烦这些。” 话中明里暗里,都掩不住对宋令枝赞赏有加。 “不过我瞧着,她的字倒是长进了些。” 贺夫人笑笑:“枝枝是念着老夫人才这般,那经书晦涩难懂,也难为她有这份心。” 宋老夫人莞尔。 宋令枝不在,她每日都掐着手指算时日,若非当初说是半年不能见亲眷,她定是要亲自去明懿山庄瞧瞧的。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如今也快到放榜时日,待贺鸣归家,兴许她就把我这老婆子忘了。” 话落,又悄悄凑近贺夫人,小声道,“我刚刚在送子观音娘娘那求了一签,是上上签。” 宋老夫人眉开眼笑,喜不自胜:“若是快的话,来年这会,我也能抱上曾孙、你也能抱上孙子了。” 老人家最是乐意说这些,身后一众奴仆都陪着宋老夫人说笑,说宋令枝吉人有吉相,又说宋老夫人福泽深厚,定能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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