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顺手塞在怀里:“这几日屋子切记不可让旁人进去,若是好了,屋子也得那艾草熏熏,不可大意。” 马掌柜点头哈腰,又忍不住:“这……真没看错啊。” 郎中怒瞪马掌柜一眼:“这街上有谁不知道我祖上三代都是开医馆的。掌柜若是不信,只管找别人去。” 马掌柜连声道歉,又亲自备了车马,送郎中回去。 夜雨浓密,铺前垂着一盏老旧的荷花灯,隐约照亮长街的一隅。 槅扇木门再次掩上,马掌柜捏着药方,快步朝楼上走去。光影绰约,映出屏风后一道修长身影。 刚刚还有气无力躺在榻上的魏子渊,此刻却如寻常人一样,脸上的麻子也消下大半,不似之前那般吓人。 马掌柜垂手,恭敬献上怀里的药方:“东家,这是刚刚那郎中留下的。这郎中可是远近闻名,他都看不出来,其他的定然也不会瞧出东家这病是装的。” 魏子渊冷淡颔首,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脸上的麻子全无,身子也不再滚烫。 马掌柜长松口气,又对魏子渊的医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东家果真厉害,还真将这药制成了。” 先前跟着苏老爷子学医,苏老爷子曾和魏子渊提过,少时他曾在书上见过一种药,此药服后半个时辰,全身发热,满脸麻子,寻常大夫只会当作天花处理。 两个时辰后,又可恢复如初。 苏老爷子只记得那药方的琐碎,魏子渊这些时日尝试多回,终于成功制得。 马掌柜喜出望外,搓搓手跃跃欲试。他满脸堆笑,只道魏子渊医术高明:“小的走南闯北,倒也算见多识广,还是第一回 瞧见这般神奇之药,想来书上提过的闭息丸,应当也是真的。” 魏子渊皱眉:“闭息丸?” 马掌柜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不过是以前听人提过罢了,小的也不曾见过,听说吃下后和死人无异。” 魏子渊凝眉沉吟,烛光摇曳,在他紧皱眉宇间跃动。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长案上,敲敲停停。 “找人打听打听,看看在何处见过这药,古籍医书都可。” 马掌柜拱手应“是”,又道:“东家,那兰香坊这几日都不曾开门,听说那香娘子病了,这些天除了后院那丫鬟伺候着,不见有旁人拜访。” 魏子渊抬眸,那双琥珀眸子澄澈透明,瞧不清真切心思。 盯着马掌柜半晌,良久,方颔首:“我知道了,继续盯着便是。” 马掌柜低声:“是。” 长夜漫漫,描金洋漆上供着一方小小的红烛。魏子渊背手站在窗下,簌簌细雨落在他脸上。 马掌柜转首侧目,悄悄打量魏子渊几眼,终将满心的劝说压下。 他这段时日一直盯着兰香坊,两家交恶许久,旁人只当马掌柜别有用心,不知他内里只是帮魏子渊做事罢了。 那宋姑娘又是三皇子的人,每每想起魏子渊心悦的是这样的人,马掌柜都忍不住扼腕叹息,只道有缘无份。 这京中,还有谁不知三皇子为那宋姑娘,连国舅爷都开罪了。如今宫里宫外,都对此事津津乐道。 马掌柜望向窗外那一方黑夜,再往前些许,便是皇宫了。 . 烟雨笼罩,土润苔青。 展眼太子殿下的生辰宴将至,宫中花团锦簇,红叶如画。园内各处花光柳影,语笑喧哗,处处萧管齐响,礼乐不止。 那夜在水榭,白芷吓得两股战战,差点以为那女子要命丧当场。事后她扶着宋令枝回寝殿,双足都是软的。 铜镜澄澈透亮,映出宋令枝一张白皙莹润的小脸,薄粉敷面,冰肌绛唇。 支摘窗半掩,隐约窥见园中柳垂金丝。 白芷垂眸,在磁盒中挑出一支簪花棒,碾碎了细细敷在宋令枝手上,花香拂面。 宋令枝一手撑着脑袋,美目轻阖,昏昏欲睡。 她这两日总睡不好,梦里总会浮现水榭那女子披头散发找自己索命,惊醒后宋令枝寻白芷打听,却并未听说坤宁宫有事发生,那女子竟如凭空消失一般。 白芷低声:“奴婢听说,因着太子殿下生辰,皇后娘娘连训人都不曾,说是为给太子殿下积福。” 宋令枝闭着眼睛点点头。 既然训人都不曾,那女子应该还留着命才是。 白芷温声:“姑娘,改日奴婢陪你去寺庙上上香罢。” 红墙黄瓦,庭院深深。 先前在江南宋府,闲暇之余,白芷也曾和秋雁打趣,不知京城好风光,可是如话本所言一般,富贵风流。 如今真入了宫,却只觉步步如履薄冰,令人生畏。 宋令枝低低应了一声。 将睡欲睡之际,忽见身后絮絮叨叨的白芷没了声响。宋令枝困惑睁开眼睛,四下寻人:“白芷……” 红唇轻动,模糊的视线逐渐明朗清晰,宋令枝猝不及防,和铜镜中一双黑眸对上。 沈砚一身鸦青色雨花锦圆领长袍,手上捏着一对红翡翠滴珠耳坠。 他垂首,目光沉沉:“别动。” 宋令枝僵直着身子,杏眸圆睁,盯着铜镜中为自己戴耳坠的青色身影。 沈砚从未做过这等子小事,握着耳坠的手不甚灵活,好几回,耳坠带着的银针险些扎破宋令枝耳垂。 白芷垂手站在身后,提心吊胆。 铜镜前的宋令枝亦是悬着心。 沈砚一手抬高宋令枝下颌,好不容易才将一对耳坠戴上。 金线滚边竹叶纹暗花锦衣曳地,宋令枝满头珠翠,羽步翩跹。 沈砚端详半晌,忽的抬手,抽走宋令枝鬓间的淡黄色垂珠却月钗,刹那三千青丝轻垂,鬓松钗乱。 珠钗随手丢在地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又骨碌碌昏到炕桌下。 白芷和秋雁不约而同吓了一跳,齐齐跪下:“殿下。” 沈砚面不改色:“起罢。” 他往后退开半步,太师椅拥着鸦青身影,沈砚坐在太师椅上,不疾不徐盯着宋令枝梳妆挽发。 纵使白芷手再瞧,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夜宴设在潮音阁,四面环水,借着水声,丝竹悦耳,礼乐喧嚣。 曲桥相接,一众宫人遍身绫罗,双手捧着漆木茶盘,调桌安椅,捧箸布让。 为太子这场生辰宴,礼部上下忙活将近半年有余。 香屑满地,火树银花,礼炮轰鸣。 遥遥瞧见太子携太子妃,宋令枝慌忙垂下眼,目光匆匆,依稀只瞥见太子一身明黄袍衫,长身玉立。 宫人毕恭毕敬迎沈砚入席,末了,又屈膝福身:“宋姑娘,这边请。” 她笑笑,“皇后娘娘为宋姑娘另备了酒席,还请姑娘随奴婢来。” 宋令枝无名无份,确实不该出现在筵席上,皇后此举,亦挑不出半点错处。 宋令枝:“我……” 沈砚似笑非笑:“母后若是想我等会求父皇赐婚,也未尝不可。” 侍女心惊胆跳:“殿下……” 沈砚视若无睹,揽着宋令枝入席,徒留侍女窘迫站在原地。 宴上笙歌乐舞,觥筹交错。 宫人身着华服,为贵人送上佳肴美酒。 席间推杯换盏,其乐融融。又有西域进贡而来的鸳鸯果,其大小如桂圆一般,外壳嫣红如荔枝,剥去外壳,内里果肉却如牛乳白嫩。 因其每每成对结果,故又称鸳鸯果。 宫人净手毕,欲为沈砚剥壳去核。 沈砚冷声拒绝:“不必了。” 他亲自净了手,拿丝帕擦干。匀称指骨有力,手指修长白净,轻而易举剥去鸳鸯果的外壳。 银匙挑起黑色内核,白皙指尖轻捻起果子,并未放入缠丝梅花式果盘。 沈砚转眸侧目,鸳鸯果落入宋令枝口中,他声音慢悠悠:“……喜欢吗?” 席上安静一瞬,视线自四面八方而来,齐齐落在宋令枝脸上。 眉眼低垂,宋令枝拿巾帕轻拭唇角,试图忽略落在自己身上打探的视线。 那鸳鸯果酸涩呛人,甫一入喉,宋令枝连连皱眉,余光瞥见沈砚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宋令枝强忍着唇齿间溢出的酸涩,纤长睫毛颤若羽翼。 好不容易,才将那鸳鸯果咽下。 转首对上沈砚似笑非笑的目光,一时之间,宋令枝竟分不清沈砚问的是鸳鸯果还是他替自己剥壳。 迟疑不定,宋令枝目光怔忪,挑了折中的回:“殿下剥的自然是喜欢的,只是……” 耳边落下一声冷笑。 沈砚眉眼淡淡,又送上另一颗鸳鸯果至宋令枝唇间,不容置喙。 宋令枝偏首侧目,小心翼翼往前,衔走沈砚指尖的果子。 酸涩之味瞬间浸润唇齿,混着酒味。 嫣红指甲紧紧掐着手心,宋令枝竭力忍着,才不教自己御前失态。 又是一颗鸳鸯果入喉,酸涩溢满唇腔,而后又好似有辛辣的酒味。 喉咙禁不得,宋令枝捂唇,接连咳嗽两三声。 对上沈砚一双讳莫如深的眸子,宋令枝陡然一惊,又连着呛住。 好一会,咳嗽声才渐止。 沈砚侧目,慢条斯理拿丝帕净手:“不想吃?” 喉咙难受得厉害,宋令枝怯怯觑着沈砚,缓慢点点头。 沈砚面不改色:“知道了。” 又唤宫人端来沐盆净手,不再如先前那般逼迫宋令枝继续吃。 宋令枝如释重负,端起茶盏轻饮,茶水入喉,唇齿间的酸涩褪去几分。 她稍稍松口气。 宫人上前,撤下果盘中的鸳鸯果。难吃的果子不在,宋令枝轻轻弯唇。 忽听耳边落下沈砚淡淡的一声:“都撤下。” 戴着青玉扳指的手指在案几上轻敲,沈砚转首,轻描淡写补上后半句:“……枝枝不喜欢。” 如墨眸子平静,似冰泉冷冽。 寒意沿着脊背往上,似被人扼住喉咙,宋令枝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她只是轻轻地、轻轻地往后让开半步,任由宫人撤走席面。 洋漆描金案几霎时空空如也,只剩沈砚案前还剩一个自斟壶。 宋令枝瞠目结舌,又不敢多言,实在不解沈砚的阴晴不定。 沈砚自顾自为自己斟了半杯果酒,送入口中。他轻轻一笑:“枝枝,你总是学不会。” 学不会不惹他生气,学不会对自己说实话。 玛瑙酒杯轻搁在案几上,沈砚不紧不慢抬眸。青玉扳指在手心轻转。 他说过,不喜欢宋令枝骗自己。 …… 晌午过后,宋令枝不曾再吃过东西。刚刚吃下的鸳鸯果又是酸涩难咽,宋令枝只觉腹中隐隐作疼。 她皱眉,面上却不曾显露半分,抬眸望向戏台上的舞姬。 细乐喧耳,台上舞姬婀娜多姿,舞步翩跹。 夜宴过半,皇帝迟迟未至,上首的皇后阴沉着脸,逐渐不耐烦:“再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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