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面露怔忪,震惊王后苦寻多年的二王子居然有如此怪异的癖好,且这张脸,怎么看都是如花女子。 倏地。 锦衣曳地,又有一人从软轿而下,一身象牙白缂丝泥金云纹长衫,琥珀眼睛如矩,唯有望向宋令枝,魏子渊眼中的冰冷霎时化成融融春水。 公主等不及,提裙亲自迎出,她抬袖,一手挡住头顶刺眼光线。 隔着氤氲日光,遥遥瞧见二人朝自己走来。锦裙窸窣,渐上台矶。 魏子渊转首侧目,低头和宋令枝低语。 宋令枝此刻仍觉得匪夷所思,看看檐下的公主,又看看魏子渊。 团扇挡住半张脸,宋令枝实在好奇,他们不过是在多宝阁待了半日,忽然就被弗洛安公主接入宫。 忽然,一位遍身纯素的女子从寝殿走出,满头乌发披在身后,她一手扶着嬷嬷,目光对上台矶上的魏子渊,未语泪先落。 “孩子,是你吗?” 王后颤颤巍巍,趔趄着朝魏子渊走去。 魏子渊双眉紧皱,以为女子是冲着宋令枝而来,伸手挡在宋令枝身前。 王后捂着心口,双眼落泪,她仰头,抬手想要碰碰魏子渊,又怕唐突了人:“像、太像了。” 魏子渊不明所以。 公主搀扶着王后,命侍女请宋令枝和魏子渊入殿。 王后恍然大悟:“对,我们进去说、进去说。” 漆木案几上青烟缭绕,一段往事逐渐浮出水面。 不外乎是后宫妃子为了王储之位,买通皇后身边的奶娘,偷偷将魏子渊带出宫,丢到海里去。 海上波涛汹涌,险象环生,人人都当二王子丧生海中,唯有王后不肯信。 她眼中水雾氤氲,一双眼睛哭得红肿:“母后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一定是你。你右肩上有两颗红痣……” 魏子渊从茶杯后抬起头,眼中愕然。 王后抿唇,声音温柔:“左脚脚腕处,还有一处疤痕,拇指大小。那是宫里的侍女伺候不尽心,不小心将滴蜡滴到你脚上,当时母后抱着你,哄了好久。还有,你从小就不喜欢……” 王后娓娓道来,若说公主和魏子渊有三四分相像,那魏子渊同王后却有五六分相像,特别是那双琥珀眸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宋令枝坐在下首,心中骇然,目光在魏子渊和王后脸上来回打转,眼睛一样,下巴也有点像,眉毛…… 蓦地,宋令枝目光顿住。 魏子渊坐在自己身侧,琥珀眼睛弯弯,似笑非笑望着宋令枝。 “枝枝在看我?” 他声音极低,只有二人能听见。 王后的视线始终落在魏子渊脸上,闻得眼前此幕,后知后觉殿中还有一人。 “这位是……宋姑娘罢?快坐下快坐下,你是我们弗洛安王室的恩人,若非不是你,兴许我这辈子,都无缘同我孩儿见面。” 她笑笑。 许是母子连心,又或是魏子渊望向宋令枝的目光炙热,王后温声细语:“宋姑娘今夜就留在宫里罢,子渊的寝殿这些年一直留着。” 魏子渊到嘴的拒绝忽然咽下,他拱手:“多谢王后。” 到底还是唤不出“母后”二字。 王后不以为然,两眼泪汪汪:“好孩子,先去歇着罢,等会家宴,再见见你父王。他今日碰巧出宫,如今不在宫中。” …… 许是日日有人洒扫,魏子渊的寝殿不见染一点尘埃,廊檐下悬着湘妃竹帘,园中花光柳影,杳无声息。 宫人垂手侍立在檐下,福身,拦下宋令枝。 “姑娘且慢,二王子正在更衣,待奴婢进去通传……” “不必通传。” 身后一道清朗的声音落下,魏子渊逆着光,从殿中走出,眉眼冷冽,不苟言笑。 却在见到檐下站着的宋令枝,魏子渊双眸亮起,唇角往上扬了一扬,“日后枝枝来寻我,不需任何人通传。” 侍女双唇嗫嚅,到底不敢忤逆这位二王子的话,躬身应了一声“是”。 月影横窗,满园虫鸣鸟叫。 银辉无声洒落在宋令枝肩上,许是临海,到了夜里,宋令枝身子逐渐变冷。 魏子渊手上悬着一件云丝团锦披风,亲自为宋令枝披上,先前在江南宋府,如若秋雁和白芷不在,魏子渊便是这般。 手指纤瘦匀称,骨节分明。 宋令枝抬眸,那双琥珀眸子披着月光。 那时他是自己的随仆,可如今…… 宋令枝一手按在披风上,阻断了魏子渊的动作。 魏子渊好奇抬眼,视线从披风离开,落在宋令枝宛若凝脂的一张小脸上。 眉似烟雨笼罩,眼若弯月明亮。 宋令枝别扭转过目光:“让侍女来便好。” 魏子渊静静凝视着宋令枝。 宋令枝讷讷张唇:“我、我自己来罢。” “枝枝。” 落在披风上的手指并未离开,魏子渊往前半步,他身上的柑橘香淡淡,是方才在王后寝殿沾上的。 “他们都在看我。” 廊檐下一众宫人低头,手边的戳灯映出他们单薄的身影。 魏子渊今日才入宫,宋令枝心生犹豫。 魏子渊不动声色:“枝枝,你想他们笑话我吗?” 他嗓音低低,难掩落寞孤寂。 宋令枝眼眸轻动,掠过几分迟疑。 魏子渊今日才得知自己的身世,幼时被丢入海中,后来虽侥幸被人救活,可惜嗓子却废了,若非苏老爷子,魏子渊兴许如今还不会说话。 宋令枝忽然心生恻隐之心,她缓缓、缓缓松开手,任由魏子渊为自己披上披风。 王宫各处掌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王后面上虽还是病怏怏,精神却是大好,眼睛弯弯,转首朝身侧的嬷嬷道。 “许久不曾梳妆了,你瞧我如今身上这身,还有我这簪子,你说子渊会喜欢吗?” 嬷嬷喜笑颜开:“王后乃是二王子的母亲,做孩子的,哪有会不喜欢母亲的?” 弗洛安王坐在一旁,满身珠玉玛瑙,一双沧桑眼睛满是皱纹,不知第几回发问:“真的是……那孩子回来了?” 他惴惴不安,恐是先前失落太多,弗洛安王忧心道:“别又是认错人了罢?” 王后抿唇笑。 如今的王后乃是继后,先前的元后产下大王子那日难产死去,母子二人都不曾保住。 后来二王子也出事,弗洛安王只当是自己子孙福薄,还想着从宗亲过继王储,不想峰回路转,当年落海的二王子竟然还活着。 王后莞尔:“真的是他,我还能骗你不成?你瞧了便知道了。” 今夜是家宴,并未宴请朝臣。 席间丝竹悦耳,忽听宫外有宫人通传,弗洛安王仰长了脖颈,最先入目的是一双乌木六合靴。 魏子渊披星戴月,一身松石绿圆领长袍,剑眉星目,弗洛安王手中的酒盏应声落地,汩汩酒水流淌一地。 他眼中泛红。 像、太像了。 魏子渊实在是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怪道王后一眼就认出。喜极而泣,弗洛安王忙忙命人看座。 “我听你母后道,你这些年都在大周。” 魏子渊拱手:“确实如此。” 弗洛安王摆摆手:“起来罢,不必多礼。” 说着,又哈哈大笑,“果真苍天有眼,讲我的孩儿送了回来,这事我定要昭告天下,我弗洛安并非后继无人了。子……子渊,这几日你先在宫中歇下,父王定为你修最好的宫殿。” 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宫人调桌安椅,盛上果馔美酒。 弗洛安临海,自然少不了螃蟹鱼虾。 只是除了魏子渊和宋令枝案前,其他人案前都摆着生鱼片。 鱼片晶莹剔透,宋令枝只看一眼,忽觉心生惧意。 王后笑着道:“子渊说不喜欢生鱼片,母后特命人做了油煎青花鱼,尝尝可还合口?” 宋令枝惊讶转眸凝视。 她不记得魏子渊不爱吃生鱼片。 魏子渊低头,浅尝一口。 王后目光期盼,灼热滚烫,手上的丝帕紧紧揉成一团,似每一个心系孩子的母亲一般。 迎着王后的视线,魏子渊点头,不甚熟悉这份难得的温情:“多谢王后。” 王后松口气:“喜欢便好,母后怕你不习惯,命人多做了几道大周菜。宋姑娘也多尝尝,若是不合适,让他们重做便是了。” 弗洛安王亦是朝宋令枝望去,瞧见魏子渊时不时同宋令枝低语,弗洛安王心中了然,他笑笑。 “我听闻宋姑娘家中是做玉石生意的?正好送去大周皇帝的贺礼还差一柄玉如意……” 魏子渊轻声打断:“大周皇帝千秋在即,玉如意的雕刻需花些功夫,怕是来不及了。” 弗洛安王一时语塞,又觉魏子渊的话挑不出半点错处。 他点点头:“确实如此,倒是我疏忽了。父王本来还想着让公主随使臣一起前往大周,子渊既然回来,不若你陪你妹妹一起。有你一同跟着,我和你母后都可放心些。” 弗洛安王笑笑,“待从大周回来,父王和母后也可着手操办你和宋姑娘的亲事,你也可顺路将宋姑娘的家人从大周接来。子渊觉得如何?” 宋令枝猛地抬起头,满脸震惊。 …… …… 大周。 地牢阴冷潮湿,散发着阵阵寒意和腐朽气息。 铁门嘎吱一声响,敲碎了夜色的安静平静。 狱卒毕恭毕敬跟在沈砚身后,亦步亦趋。 “陛下,那老道就在地下三层,您仔细着点。” 墙上的青花水草带托油灯亮着烛光,烛影摇曳,映出沈砚颀长的身影。 牢犯面黄肌瘦,个个骨瘦如柴,以为是哪位大人巡查,从牢笼伸出手,却在见到那抹明黄身影时,吓得跪坐在地上。 ……竟然是当今圣上。 乌皮六合靴重重踩在地上,庄严肃穆。 大周无人不知新帝的心狠手辣,无人敢大声喧哗,人人低垂着脑袋,双股战战,深怕那双靴子何时落在自己的牢门前。 牢笼一间间掠过,终于,那抹明黄身影停在最后的水牢前。 厚重的铁门在沈砚身前缓缓推开,映入视线的是满目苍凉,血腥味迎面而来,墙面上挂满各色刑具,刑架上架着一人。 在地牢蹉跎了这么些天,老道早就奄奄一息,神志不清。 身上灰色的长袍褴褛,破烂不堪,受伤的手指糜烂,散发着恶心的气息。 银发覆面,老道脸上血迹斑驳,伤痕累累。 一桶开水浇下,皮开肉绽。 老道艰难睁开一条眼缝,瞧见沈砚,当即双腿一软,想要跪地求饶。 可惜双手双足都被捆住:“陛下、陛下!小人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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