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戚玉霜天纵英才,智计无双,但也要有辗转腾挪之所,才能设计布局,施展手段。她可以以青屏山为局,伏杀犬戎数万大军。然而如今守城之战,已经是退无可退的最后一步,两军施展出来的,都是图穷匕见的杀招——这才是真正的正面战场,无可退避的消耗战。 这也是戚玉霜之前,放心将守城之战交给杨陵的原因。 不管她在与不在,最后这一场战役,拼的就是双方的军力、资源与耐心。即使是戚玉霜如今亲自指挥作战,也不过是将那一点少得可怜的资源,发挥到一百二十分的最大效用罢了。 林传慧没有再劝,只是在一旁为戚玉霜不断剪着灯花,静听着窗外隆隆的战鼓与喊杀之声。 第一个夜晚终于过去。 戚玉霜的双眼已经熬出了层层血丝,正用浓茶提着最后一口精气神。林传慧中途靠在墙上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被传令兵的禀报声惊醒的时候,才发现戚玉霜依然保持着她方才入睡之前看到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盯着战报,手指在地图上缓缓滑动,不断地计算着。 来来去去的传令兵眼中,戚玉霜宛若一座铁打的雕塑,永远冷静、沉着,有条不紊地下达着一道有一道命令。在城墙上,杨陵与窦克孝两位将军,恐怕也正在等待着戚玉霜的将令,并无条件信任地前去执行。但林传慧却知道,此时在那厚重的鹤氅之下,是一具多么伤病累累的身躯。 是她亲手将戚玉霜扶到榻上,为她披上衣服,挽起头发,就像照顾自己的妹妹一样照顾着她。 但眼前的这位女子,并不是她的妹妹,而是威名深重的戚大将军,如今京城的定盘星,守城三军的精神支柱。在所有人心中,她仿佛都无所不能,不需要照顾,更不会有软弱与疏漏。 林传慧的眼眶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红。她猛地转过身,用袖口强行拭去了所有悲伤之色,生怕自己露出任何一点异常,使得正在全力筹算的戚玉霜分心旁顾,影响战局。 临近天明时分,门窗外传来的轰鸣与战斗之声终于暂时止歇。经过这一晚漫长的夜战,双方伤亡无数,人困马乏,犬戎不得不暂时鸣金收兵,重整旗鼓。 堆积在城下的犬戎尸体几乎成了一座小山,却没有人打扫收拾,北风吹过,流淌而下的血液很快凝固成了深褐色的坚冰。 周显在太子亲卫的护送下,骑着快马赶到镇国公府,一进门,和戚玉霜的眼神对上,两双熬得通红的兔子眼面面相觑,无奈地笑了起来。 戚玉霜知道周显如今统筹六部,全权调运粮草、军资、用水等战备,安置流民,安定百姓,征召民兵,在后方忙得不可开交。 趁着停战修整的间隙,周显带着御医,再度把戚玉霜的身体检查了一遍。 戚玉霜主要伤在皮肉,最重的不过是肺腑之中的浓烟与淤血,人既然已经熬过最危险的一关,醒了过来,就应当已经没有大碍。但恢复得这么快,还是令御医老人家啧啧称奇:“不愧是戚家人,大将军,恕老朽多嘴,您这样的恢复速度,真乃老朽平生仅见。非是骨肉之勖助,实在于将军之心啊。” 戚玉霜的身体里,那一道脊梁直直地伫立在皮肉之中,撑起了一口不竭的精气,顶在胸膛之中。即使骨肉断折,支离在五脏肺腑里,只要那一口气不散,戚玉霜就不会倒下。 戚玉霜苦笑一声,没有回答。 周显默默听着老御医口沫横飞的赞叹,没有说什么,漆黑的瞳孔凝视着戚玉霜,半晌之后,只是将戚玉霜的领口紧了紧,指尖挑开红色额带,用手背碰了碰戚玉霜额头的温度,见她额头温度尚温,没有寒意,这才垂下眼眸,转头吩咐这位御医老人家,从今日起不必在宫中待命,就留在镇国公府中,随时为戚大将军看顾病情。 戚玉霜额头上的额带被周显挑开,一阵凉意顿时升起,她刚感觉略微有点不自在,周显就像是知道了她的想法,回过头,俯身靠近坐在榻上的戚玉霜,指尖灵巧地绕过她的鬓发,如同演练过很多遍一样,利落地在她脑后重新打了个结。 周显的手指带着淡淡的凉意,不小心拂过戚玉霜的肌肤,如同凉质的玉石一般,让人不由得一颤。 戚玉霜道:“手怎么这么冷?” 周显笑道:“没什么。” 戚玉霜微微叹气,知道他定然是在寒风中四处奔波了一个晚上,才会把手吹得如此冰冷,连从街上挑块石头,恐怕都比他现在的手暖和。她道:“你先回去休息。” 今天还只是第一战,之后的几天,依旧将会是一场又一场硬仗。大孟没有退路,除了与犬戎这么消耗下去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距离镇北军到来,也许还要半月有余,只要能支撑过这一段时间,大孟就能够抓住战机,扭转战局。 周显静静地看着她,微笑道:“好,你先睡一会。” 戚玉霜摇了摇头。这个时候,两个人竟都不想先休息。 最后,书房里拉下围帘,支起了一个短榻,周显袖修长的身躯就这么蜷缩着睡在上面,与戚玉霜遥遥对视了一眼,这才转身安静地背对着对方,陷入了安眠。 戚玉霜又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中一片血腥与战火,几乎染红了整片天际,在一片断壁残垣之中,她漫无目的地寻找着。可是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到周显的身影。 她的身体依旧虚弱,但即使在睡梦之中,出于多年沙场征战、生死之间的潜意识,戚玉霜的呼吸声也格外轻微,如果不仔细去听,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睡在短榻上的周显,眉头却忽然一蹙,披衣而起,用手笼起一簇微弱的烛火,轻轻挑起帘幕,地走到戚玉霜榻前。 戚玉霜在睡梦之中,双眉也紧紧地皱在一起,呼吸有细不可查的紊乱,仿佛在做着什么噩梦,一只手忽然从锦被中探出,似乎想要摸索抓住什么。 周显伸出左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轻声道:“睡吧,玉霜,我在这里呢。” 戚玉霜的呼吸轻轻一滞,好像觉察到了什么,渐渐平稳了下来。 周显披着衣服坐在戚玉霜榻边,静静地看着她熟睡的面庞,一动不动。
第102章 神赐之物 戚玉霜这一觉, 也只浅浅睡了两三个时辰。轰隆的动摇之声,从城墙的方向传来。戚玉霜睁开双眼的时候,林传慧正在轻手轻脚地为她蘸去额头上的冷汗。简陋挂起的帷帐的书房正中微微摇荡, 戚玉霜眯起眼睛, 隔着一层帘幕,看到周显那张短榻上已经空了。 额头如同被重锤敲打过, 一跳一跳地胀痛着,戚玉霜哑着声音道:“几时了?” 林传慧的声音里仿佛也蒙上了一层烟尘的味道, 有些嘶哑地说道:“未时一刻了。” 戚玉霜点了点头, 静静地披着大氅坐在榻上,听着窗外传来的喊杀战斗之声。 林传慧不敢打扰她, 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数息过后, 戚玉霜道:“犬戎攻势有所衰减。” “这岂非好事?”林传慧并不奇怪戚玉霜仅凭声音就能大致判断攻势,听到戚玉霜下的判断,心中浮上一丝欣喜。 戚玉霜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摇了摇头:“犬戎兵力远未到难以为继之时, 也许并非攻势衰减,而是示弱诱敌之计。” 林传慧道:“可这又是为了什么?” 大孟据守孤城,朝廷宗庙均在城中。即使犬戎呈现颓势,向后败退,大孟也绝不可能引兵出城追击。守住这座京城,才是大孟军队目前唯一的目的。 “难道是为了让我军放松警惕?”林传慧犹豫地问道。 戚玉霜眉峰蹙起,沉默不语。 半晌之后,她忽然道:“嫂子,犬戎兵临振威关前, 乌诸国方向, 可有什么变故或消息?” 林传慧沉吟半晌, 道:“据我所知,没有。” 如果乌诸国有所异动,或是有战火硝烟升起,振威关中一定会有所察觉,徐世忠必然也会提前采取措施,闭关守城或遣军前往,一探究竟。 可是,没有。 戚玉霜忽然抬起眼睛,目光中露出深深的凝重之色:“那么,犬戎为什么能在几天之内,无声无息地覆灭整座乌诸国,甚至无人逃出求救?” “他们,用的究竟是什么手段?” …… 烈日逐渐西坠。 第二日过去,战况依旧焦灼。城头上倒下的性命如同一批批草芥,没有留下太多的声音,就在无数个瞬间,仓促地随风而逝。京城的城墙之下,尸体堆积如山,城墙表层的青石砖瓦剥脱了大半,夯实的红土与鲜血凝固风干后的颜色融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触目惊心的褐红之色。 羽林军与冀州兵伤亡惨重,一具又一具重伤或垂死的躯体从城上抬下,在后方稍作修整的队伍再次顶上,换下来的队伍则进行刻不容缓的短暂修整,重新点算人数,当场进行新的编队——伤亡太大了,一百人的队伍,换下来时,没有缺胳膊断腿,还能勉强站在地上的,往往只剩二三十人。 这样的队伍数不胜数,但战事容不得他们的悲伤与告别。羽林军的校尉们迅速将几支替换下来修整的队伍化零为整,整合为新的一队,等待着不久之后再次上城迎战。 羽林、冀州两军的军士,几乎已经全部投入了战斗。此时别无他法,城中青壮年百姓几乎大部分都被召集了起来,运送粮草军械,在古老的青石街道之中川流不息地来来去去。 朝廷下达,由太子周显签发的紧急征兵令,也在这一天传谕全城,公示百姓: 无论男女老幼,有敢征召入伍者,赏银十两。敢上城迎战者,赏银百两。若能缴获敌军首级,以双倍军功论赏。 响应者宛如潮水,整座京城仿佛都沸腾了起来。无数青壮年男性与劳作的妇女持起简陋的武器,告别父母孩儿,毅然决然,走出家门,一去不回头。 这一场恶战,终于在日暮时分,暂时落下了帷幕。 最后一个传令兵骑上快要累瘫的战马,就在他即将离开镇国公府时,戚玉霜忽然道: “这两日交战,可看到尤班单于的王帐所在了吗?” 年轻的传令兵一愣,连忙道:“不曾,杨将军也曾命我等关注尤班单于王帐所在。但此贼狡猾之至,一直藏头露尾,不敢露出行迹。犬戎王帐本就与将帐规模相仿,若有意隐去纹饰旗帜,根本无从判断尤班单于的位置。” 戚玉霜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 明月高悬。 带着血腥气味的风飞越山峦原野,充塞着人的口鼻。即使远离城墙附近,也能嗅到那一股浓烈的死亡味道。 自从青屏山一战狂风催助火势,连日之内,大风不止。凛冽的朔风从北方席卷而下,天气愈发地酷寒起来。就连往年川流不息的沂河河面,也开始了结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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