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姨娘听了,闻言也是思忖半晌,才叹道:“你是天生一段赤诚心肠,既做了人家的奴婢,自然心里都是主子。况且你的话也是世心人情,不说你一个贫家子,就说那一等一富贵的人家,又有几个果真‘怜贫惜弱’的你老爷是信奉白圭弦高陶朱公之流,他们无不是仗义疏财,乐善好施之辈,是以仿效先贤,在家国为难之际略尽绵力罢了。再者,这些施出去的钱财都会千百倍回来的,这是为商经营之道,只有悟得的人,方能明白。” 晴秋若有所思,道:“果然奴婢没悟,姨奶奶说的这几人,奴婢只知道陶朱公,还是听从话本上读过他和西子娘娘的故事。” 张姨娘笑道:“你那多是话本附会,不过既是话本,也曾写过陶朱公三散家财的故事罢” 晴秋忙道:“可不是,陶朱公三散家财,可钱财就像是长了脚似的,全绕着他打转!” “正是这话了,人的名字树的影子,他乐善好施的美名传出去,纵然千金散尽,也有还复来的时候。” 张姨娘停了一停,又笑道:“不过,这终究说得浅薄,其实经商之道,连我也参的不够,都说商人重利,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可若只是一味逐利,忘却仁义本心,却也是走不长远的。凡历朝有名的大商人,无不是以义取利,甘当廉贾者,你老爷既然存了当商君子的心志,我何尝不愿成全他况且就是太太,也是宅心仁厚,将她家常绣的几幅画都折价卖了,我又怎么能不步她之后” 这一大通话说到最后,张姨娘已是气乏力竭,伏在躺椅上喘息咳嗽不止。 晴秋忙不迭上前抚背顺气,又拿温茶与她润喉,感慨道:“姨娘教诲,奴婢领受不尽,可叹奴婢懵懂狭隘,只知守财,铱驊竟从未看这么远,想这么多。” 张姨娘吃了茶,才好受些,缓了缓,望着晴秋道:“不怨你,你本生于贫寒,幼时操持家计,大时又拘于内宅,若是懵懵懂懂还好,可叹你又识了字,偏生又没个西席先生教导,也没些个经史哲言供你读,所以智慧未开,终究是世道贻人,不是你之故。” 晴秋低下头,从前三太太也曾当着她的面儿说过:识字有什么好,这世间的烦心事有一半都是打这上头起——彼时她不能领会,如今却也有些了悟。 她这厢惘惘的,却听张姨娘浅笑一声,指着书架道:“也罢了,你把那架子上那两册《货殖列传》和《计然书》拿来,再把那本《士商类要》也取下来,这是经商人家奉之圭臬的书,鸿哥儿是熟读的,可惜他不以为意,姐儿却还小,如今冷冬无事,我便教与你听了,从此也赖你多在他们跟前提醒一二。” 晴秋忙福了一福,便去架子上取书,主仆俩便当窗闲坐,读书品茗,越发风情雅趣不表。 …… 且说晴秋一连几日都来张姨娘处听她讲书,穆三爷见了,也乐得有人给姨娘解闷,便送来柜上许多簿册签牌之类,并道:“故纸堆里都是昔人旧事,远不如时务有效用,况且你们读书难道不需要佐证这就是了。” 惹得姨娘嗔他道:“无非是哄骗我们给你盘账,倒说出这个话来。” 只说得那穆三爷连连告饶讨情。晴秋在旁,亦只管暗笑,也不理会。 …… 这一看跟着张姨娘看账,果真叫晴秋看出许多机锋来——连州城的粮价已经涨到令人咋舌的地步,粳米从最初的每斗四十钱涨到一百五十钱,菽粟麦等更是从每斗十钱涨到了七十五钱! 晴秋从打记事起,连州城的粮价就没这么高过,而看账本,因粮价上涨,连带着百业千行也无不物价翔踊,以至到了米珠薪桂的地步! 好在没过几日,官府便开仓放粮,又有连州商会从外州买的粮食也到了,投入到市中,很快粮价便平抑下来。 也是从穆三爷和张姨娘闲话中,她才知道,原来这次连州商会到外州买粮,多是穆府上下走动,从周斡旋。 据闻,那外州州牧听说连州城穆家商号的掌舵人是个远近闻名的仁商,一惯乐善好施,并不是那等囤积居奇之辈,才同意将府库中多余的粮食以平价卖给他,又幸而得到许多他州大粮商的支持,连州商会这次买粮才满载而归。 而细究起来,便发现穆三爷以每斗十二钱的价格买了十万石下等粟米、黍子等贱谷,再以每斗三十五钱的价格,徐徐投入到集上售卖,引得买粮者趋之若鹜,便限每人每日止买一斗,直叫那等囤粮的也束手无策,因而不消一个旬日,便将粮价平抑下来。 这之后,连州城粟米的官价一直在三十钱一斗,可官府的粮食看着虽多,但大部分都用来赈济的,只有少部分才拿到集市上售卖,因此穆家的粮食虽价高五钱,却随时可买,越发的不愁销路。 张姨娘点着手,道:“这便是书上说的‘欲长钱,取下谷’,下谷虽贱,能买得起的人却多,长此以往,薄利多销,多少钱不能赚得——你可明白”[注①] “奴婢已经悟了!”晴秋连连顿首,心里又悄悄算了一笔,这次仅售粮一宗事,穆家少说也赚了一万贯,不禁瞠目,想着往后再也不为他们这等富庶商贾可惜抱屈了! …… 流光易逝,展眼到了年关,腊月初九是尊太后娘娘的六十岁圣寿。 这一日,连州城各府衙门、藩军驻地、道场寺院等无不张灯结彩,遥祝圣寿,奈何民间大雪遭灾,虽然物价平抑,但大街上仍有流离失所的饥民,是以民间家家必门锁户,并没有怎样相庆的。 穆家却在这日又在街口架起粥棚,还支起一溜儿炉饼摊子,广邀流民入内充饥,口颂一句“圣寿万福”便可领一张羊肉炉饼。因此引来数千无家之人,又道路相告,邻里街坊也来领吃食,一时间其乐融融。 至晚,连州城不论富贵贫贱,都饱肚而眠……而在几百里地外的边关,狼烟乍起,一行蛮壮的骑士趁着夜色向东而行,瞧着行迹,似是往连州城方向而去!
第58章 兵戈起(上) 崇元廿三年, 注定是大靖朝历史上多事的一年。 这一年南方突糟大旱,赤地千里,酷暑难耐;好容易到了夏末秋来,北部边关戍北原突降多场大雪, 雪至人深, 粮食欠收, 牲畜冻死, 及至到了时年腊月, 连一贯湍流不息的敕蓝河, 都罕见的结冰上冻。 民间便有流言四起,国祚不祥, 是以天降大难——御京中的皇帝连夜前往天坛祭祀, 祷告苍天,暗地里又打杀下狱了一匹蛊惑谣诼之人, 这才堵住朝野悠悠之口。 距离御京三千里地外的戍北原,饥荒中的连州城因为援粮到来而得以觑得一丝喘息之际, 北方蛮族突然发兵奇袭,恰如一朵阴翳再次笼住戍北原的上空! * 崇元廿三年,腊月初十, 夤夜时分, 戍北原上莽莽一片阔野,在穹顶稀疏的星光下, 闪着微弱幽蓝的光。大风从北方刮来,一路卷着雪沫子, 滚石飞沙几不见人, 唯有鹰击长空,孤狼啸月, 方是此间一点活气。 而散落在这片野地里的军屯驻兵营房好似一张以天为经、以地位纬的棋盘格子,纵横百余里,全披着漆黑毡布,在夜色中仿如一座座龟息的丰碑,散发着不可名状的震慑之意。 …… 是夜,连州督军行辕,战报像箭矢一样,飞速地叠到案前—— “莫尔道大关报!狼烟燃起,全关整肃巡防,派兵两万驰援檀寿!” “檀寿报!蛮寇骑兵捣毁檀寿关界,檀寿三千将士,誓死抵抗无一人生还!” “檀寿报!大关援兵追击蛮寇,与蛮寇后军殊死鏖战,俘获骆驼三百余匹,驮马千余只!然蛮寇前军已弃辎重脱走,目视驰入连州城!” “……” “八百里加急!”一名背上插旗的斥候急奔入帐内,递上一封简书,急报道:“连州界报!彭将军已于今日子时点兵五万,于回望、太平两山峡谷之间围堵蛮寇!请军令!” 眼下,能正儿八经下军令的连州安抚使霍存山并不在行辕中,而是南下上御京给太后奶过娘娘祝寿去了,况且临近年关,说不得又要在京中磨勘交际一番,就是回程也得是年下——如此节骨眼儿上出事,很是叫人唏嘘扼腕。 满帐中坐了一屋子钤辖、都监、兵马巡检、提辖兵马等武官上将,闻言霎时犹如开了粥锅一般,都争着要点兵前去驰援。 其中一名录参率越出人群,道:“还请小将士先去换马歇息,吾等稍议,再将密令传与你。” 那斥候领命,行军礼去了。 你道这说话的录参是谁原就是前文所说孟二小姐的父亲,正衔权知连州府藩军录事参军孟仲轩是也,因帅司临行前交代,凡军中粘胶腻牙的事都由他从中调停,因此才站出来。 等待他话落,那厢武官们也正相议着: “眼下军情如火,怎奈何帅司不在行辕,如何计议” “连州战情已飞鸽传与帅司,想必这两日便有示下。军令未到之前,我们切不可自乱方寸!据斥候来报,此次袭边蛮寇约有两万,其中一半是驮马辎重,一半是轻骑兵,轻骑先行驮马押后,咱们便先命各路军屯严阵以待,收拾粮草,想他塌它蛮贼一路奔波,正是敌疲我逸之际,趁此机会,层层设卡拦截,岂不绞杀干净!” “也正是了,想我连州腹地千里,军屯驻扎星罗棋布,兀那贼寇敢来,定叫他埋尸戍北,做吾家花肥!” “说的极是!” 须臾之间,又有一个急报送进来,是斥候从东边探得的消息,原来塌它骑兵已于昨日挥兵西下,奇袭葵乞,葵乞力寡不能敌,如今已经要和谈了! 一夜之间,两地起兵,草原蛮寇的狼子野心是昭然若揭呐! 满室寂静,将军们都歇了吵嚷,来到墙上挂着的戍北原山河地势舆图前,不知是谁的苍劲手指,落在舆图上某个点—— 连州境内与葵乞接壤的地方便是老虎滩,因为临界三不管,加上战事频发,便有着大片的无主荒地,还是自打崇元十六年帅司霍存山带着军屯民兵和百姓来此开垦,几年精耕细作,才把那片慌滩打理成如今这片千里沃野。 更何况,老虎滩腹地还建着三座碉堡,碉堡里面的物什世人罕知,唯有军中几个亲信武官是清楚的,其中一座大的是兵器库,另外两座小的则全是粮食——早在许多年前,霍存山就已经对此暗中筹谋了。 “不好,塌它人极有可能是佯装进攻,饶去我连州主力,趁我等分身乏术之际,从葵乞翻山进来,潜入边界密林,瞬息之间他们便可攻占老虎滩!届时,帅司和咱们这几年的心血,都将尽付东流。” 说话的是连州藩军带行营副帅都监魏杜康,十五岁时抽丁当兵便再也没有脱下戎装,打了大半辈子仗,连帅司在是都对他恭敬有加,因此魏老将军此言一出,众武将便都浑身一个激灵,冷汗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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