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只道是千般牵肠,万般挂肚,别情难诉,一家子人都拉着穆道勋的手说着谆谆叮嘱的话,唯有不见张姨娘出来送行,众人心里疑惑,又想到她在有外客在场合一向离群索居,便心里打个恍惚也就罢了。 …… “孟青哥哥,你一路保重,我父亲就托付给你了!”容姐儿挣开三太太牵着的手,来到孟青身边,郑重其事地说道。 孟青也郑重应道:“还请小姐放心,孟某一定会照顾好伯父的!” “好啦,都回罢,我是粮官,又不是打冲锋的,说这些个。”穆三爷叫离情沾染,湿了眼眶,他本就是天长地远混迹江湖的,偌大戍北原东西横跨三千多里地,哪里没有他的足迹跑一趟莫尔道大关就值得这般叮嘱 他挥了挥手,打发家人各自散了,笑道:“劳诸位兄嫂惦记,前路漫漫,就此暂别,还请大家多保重身体,过个好年。二哥,你来,弟弟有一句话嘱咐你。” 俩兄弟走到避人处,穆三爷这才开口道:“万一,我是说万中有一,真有一天前方战事打坏了,敌人打到家门口来,二哥,你可要把这个家撑住了!” 他郑重地拍了拍穆二爷肩膀,很是语重心长地说着。混不吝大半辈子的穆二爷,这也是头一遭感受到这嘱托的分量,默默颔首。 “你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别怕避嫌,去找书染商议,她自不会不管。”穆道勋继续道。 也不知怎的,穆二爷听了这句话,紧着的心立时松懈了几分,忙道:“君子一言,有老三你这句话,哥哥我心里就踏实多了,你放心罢,家里的事我不会托大,有拿不定主意的定会请教姨奶奶。” 两人又说了几句,也到了穆三爷该出发的时候,家下人又把他送了几送,直送到胡同口,才算作罢。 * 多灾多难的崇元廿三年眼瞅着就要过去,目下已经到了腊月廿五日,离元旦还有一个巴掌就能数得着的日子,阖家都喜气洋洋,盼着年节到来,一扫战争与白灾带来的时运不济。 …… 枥马喧新集,桃符换旧书。[注①] 腊月二十五,原是糊窗户的日子,只是今年开春化冻之际,三老爷将燕双飞里外大窗户都换成了明瓦的。所谓明瓦,便是用蚌壳一片一片打磨粘接而成,糊在窗棂上既透亮,又遮风挡寒,比纸糊的窗户高明不知多少。 也正因此,全装上明瓦窗户的东厢围廊也比外头暖和多了,容姐儿就坐在擦拭一新的围廊下,画新一年的桃符,银蟾在旁洗笔研磨;与之一墙之隔的暖房里,张姨娘正在伏案整理账簿,晴秋在一旁收拾书箱。 如今,晴秋已算得上是张姨娘心腹之人,能帮着整理书信。她点着匣子里鸿哥儿的来信,算了算日子,笑道:“上一封信还是在平州驿,约摸着也就是这两天就该到家了,总能赶上过年。” 张书染一壁埋头算账,一壁说道:“他慢些也无妨,如今年关,各州关防都严得很,况且又赶上白灾,附近几个州府都有灾民扎窝子熬冬,他最好不要图快。不过这也只是咱们娘儿们的想头,他在外头就是一匹脱缰的马,哪里晓得这些经世学问。” 晴秋笑笑,便没再开口帮腔。 张书染扒拉着算盘,轻轻叹了口气,“这是花了多少钱呐……” 穆三爷临走前,和张姨娘一块盘了一回账,新立了一册账簿,如今张书染又拿出来盘算,罕见地愁得蹙起眉头。 晴秋忙拿起来一看,也不禁眉头一紧,这上头记载着打从入了冬开始,三爷各处买粮的钱,总有十万缗之费——十万缗,她都快不认识这几个字了! 那她那副慌张模样,张书染笑道:“吓着了这还不算给花在老虎滩上的钱,上回你问我为什么柜上没有送来开春要采买的粮种、药材、杂货单子其实,我告诉你一句实话,除了粮种咱们家里有,其他的,三爷压根就没多余的钱买这些!” “那明年开春怎么办”关张嚒,晴秋咽下这三个字,连忙问。 “不怎么办,傻大姐下棋,走一步看一步。”难得张书染说了句俗谚,说完自己先失笑半晌。 晴秋见状,喟叹一声。她知道,其实张姨娘并不像她面上这般轻松,穆家并不是只有燕双飞一房,三爷是当家大掌柜,即便自己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但一家子老少未必都情愿跟随,届时必定有非议和嫌怨。 只是,正如张姨娘所说,过日子哪能这样患得患失,也只好傻大姐下棋,走一步看一步喽。 未免张姨娘过于沉湎于忧虑之中,晴秋矮下身,一边为张姨娘捶肩捏背,一边找了个话茬,问道:“奴婢尚有一事不解,还望姨奶奶赐教。” 张姨娘松散着肩膀,睇着她道:“你倒是嚼起文来了,有什么事要我为你解” 晴秋便笑道:“是奴婢几次看账,发现三爷花在老虎滩上的钱的确不知凡几,不说买地垦荒,就是‘未名花销’,就有十数笔,况且数目也大得惊人,奴婢算起来,总也有十多万缗——这是什么名目花销如此甚大。” 其实这个事儿藏在晴秋心里很久了,若说这项“未名花销”有蹊跷,三爷和姨奶奶本应该另起一本账,不让自己瞧见才是,但他们似乎并没有这样做,她经常帮着姨奶奶看账,他们对此也不避讳,只是模棱两可地说着这笔钱,因而总叫她云山雾罩的。 所以,这次开口也算是瞅准了个好时机解惑。 张姨娘叫她伺候得很舒服,因此慢悠悠道:“论理你是我身边人,我也该知无不言才是,但这笔钱干系匪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晴秋心上一滞,刹那停了手,忐忑地吞咽一口唾沫,在张姨娘耳畔轻声问道:“奴婢就是打听打听,心里好有个数儿。那……总不会是违宪触律的事儿罢——姨奶奶,律法严明,咱可不能往火坑里跳呐!” 张书染听了,先是一愣,而后噗嗤一声笑出来,拧身点着她额头嗔道:“你呀,小丫头,倒是惯会琢磨,难道你不知,若他穆家敢干欺君罔上的事,别说你,头一个我就不依!” 听了这话,晴秋吁了口气,总算放下心来。别的不说,张姨娘的品格她是十分信得过的,她如此信誓旦旦,那自然是很稳妥的事了。 晴秋便继续伏低做小为姨娘捏起肩背来,顺杆继续问道:“那老虎滩,真那么重要嚒值得咱们家往里耗那么多钱进去” “当然,”张书染漫应一声,眼睛微微眯着,说话的声口也轻轻缓缓,但说出来的话却叫十个男人也汗颜。 “从前老虎滩是一片荒地,当然不重要,三不管嚒。可是如今不一样,老虎滩是良田万顷,还有霍帅司专门垒建的城堡,据说里头有兵器库,还有粮窖,塌它葵乞谁不对它垂涎三尺你别看老虎滩是霍帅司牵头开垦出来的,可是自打这片地落成,连他都不敢拍着胸脯说这片地姓霍。老虎滩就是一块明晃晃的肥肉,四周要吃它的鹰隼可多了,谁都想要叨上一口!” 张书染睁开原本眯着的眼睛,望向窗外,围廊底下,她的女儿在画新桃符,侍女们在剪春幡胜,她的目光从她们身边略过,好像穿透了一扇扇白蒙蒙的明瓦窗,直达外头天际,直达东北老虎滩那一大片富饶的旷野…… “老虎滩这片地,想要它的,除却朝廷,外族塌它、葵乞也在虎视眈眈——这都是要打仗的,晴秋,你知道打仗打的是什么嚒” 这是近日三爷和姨奶奶老生常谈的话,晴秋已经很知道了,忙道:“奴婢省得,打仗打的是粮草!” “对,”张书染颔首,想到了什么,深深吐出一口气,道:“这也是为什么阮平潮非逼着你老爷这个大粮商去莫尔道大关的原因——莫尔道大关若是没有粮食,他穆道勋顶上的脑袋,不用塌它人来摘,就自有朝廷的人……” 张书染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垂了垂眼睛,神色又担忧起来。 一旁晴秋却惊骇地说不出话来,她有料想过三老爷此行的凶险,却没有想到凶险这么直白分明。 成则封妻荫子,败则刀下亡魂。 话说到这儿,晴秋越发后悔不迭起来,好好的没事扯什么闲篇,正自懊恼着,外头清哥儿大奶奶打发小丫头来说:“我们奶奶请姨奶奶过去议事。” 张书染和晴秋对望一眼,二人眼里都分明说着:来了。 早在穆三爷走的那一天,她们就在打赌,赌管家奶奶忍耐得了几天。 张姨娘换了衣裳过去,晴秋坠在她身后,轻声笑道:“果然姨奶奶经世学问厉害得很,是奴婢输了。” ——最迟三天,张书染说的没错。 * “今儿请母亲和诸位婶婶过来,因是有一件连我也不能做主的事,拿出来大家商议,共同裁定才好。” 明间里,人一到齐,管家大奶奶清哥儿媳妇李氏便站起身笑说话,而她所谓的“母亲”,正是大太太,只不过这位老人家明显是她请来的镇场子的,一落座便只垂眼吧嗒烟嘴,不说一句话。 剩下的便是二房梅氏和三房张姨娘,张姨娘一进屋便往角落里小杌子上坐了,同样一语不发,端的是做小伏低。 唯有梅氏,闻言“啧”了一声,道:“清哥儿媳妇不好卖关子的,都是一家子,有什么话敞开了说便是,眼下各处都忙,我那屋里还有好些事儿呢!” 二太太眉眼具笑,其实她不说,别人也都知道她在忙什么——二老爷好不容易当了一回家,她正忙着往连州城各豪商富贾,仕宦权贵府上送礼呢! 李氏显然也很清楚,睇了梅氏一眼,忙笑道:“好,那侄儿就闲话少叙,今儿召集诸位婶婶主要议三件事:头一件便是节省开支,裁减冗员。这府上原就有许多位上了年纪或者吃空饷的仆役,不如查检出来,都打发了;二则,眼下家计艰难,我看柜上还有一笔银子支出,是做五千件纸衣,我因知道这是要捐给本州灾民过年的,可本来咱们家就在瑞昌大街施粥棚,都施了小三个月,不如就蠲了纸衣这一项,还留下粥棚。三则——余庆商行换大掌柜。” 这三条说出来,满是寂静针落可闻。 大太太迷瞪着眼抽烟,都快腾云驾雾了,自是不用看便知道她是给李氏仗腰子的,二太太倒是嘴角噙着笑,看热闹似的看了一眼张姨娘——这几条,桩桩件件可说得都跟三房有关呐! 李氏也有意看着张姨娘,瞧她的态度。 张姨娘尚未开口,就听座上原本还在吞云吐雾的大太太忽儿的呵斥道:“胡闹,哪个狗头军师替你出的歪主意,说出来不怕我打他!这桩桩件件哪一条不是盼着你毁家灭业,你岂拎不清” 李氏腾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大太太,随即低下了头,嗫喏一声:“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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