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老太太故去,一家子便以长房大太太为尊,本来她就是有年纪的人,加上她每日稀里糊涂只顾抽烟睡觉,这么个无事无非的老太太自然颇引得儿孙官面上的敬重。李氏原也是打算把她老人家抬出来给自己镇场子的,没想到头一个触的就是自己的霉头。 她几乎有些吓傻了。 大太太磕了磕烟灰,语重心长道:“头一则,你要撵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我就不依!今年咱们连州城闹灾了,外头失田失业的那么多,你叫咱们家这些老人家出去怎么讨生计难道出去沿街要饭,别人都打听是咱们穆家给撵出来的嚒咱们家,自打你们老太爷起,便以‘诚信义’治家,加之老三,他管家以来一向以‘仁商’自居,他还远在边关,你们就要这样毁他的家业” 李氏腾地一声涨红了脸,她深深低着头,心里却叫苦不迭,想着:今儿这位老人家是吃错了什么烟,怎么什么唇枪舌炮都往自己这个儿媳身上招呼! 只听大太太咂摸口烟,又道:“第二则,说的还是这个,那纸衣我原知道,是咱们家要往寺庙、道场、校场捐给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过冬的,一共才五千件,原本就是杯……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大太太没读过书,有点张口结舌,底下梅氏忙道:“杯水车薪,呵呵,嫂嫂。” “对,原本就是杯水车薪,”大太太瞪了一眼李氏,嗔道:“你还要蠲了它这不是造业障嚒况且这也是柜上的钱,又不是家里官中的。” 她说完,停了一停了,又咄咄道:“还有第三件,更笑死我老太婆,那余庆商行原本就是人家的,你打什么主意” 话说到这份上,李氏不辩白岂不是难做人了,忙起身回说道:“母亲,您也小瞧了媳妇,媳妇哪里是敢想那些您话既然说到头里,媳妇索性也剖白剖白,二婶婶,姨奶奶,你们可都要明白我!” 梅氏张姨娘都忙道:“不着忙,我们自是知道你的心。” 李氏手拿帉帨揩了揩眼角,哽咽道:“母亲既然说到柜上的钱,和官中的钱——是了,这是实情,可是诸位婶婶可知,咱们官中眼下哪还有钱原本外头的生意与我们不相干,但自打一闹起灾,官中就越发捉襟见肘,各房哪天不来找我要钱要填还各人娘家,还要捐资纳福,家下仆人每月还要多支出一笔钱往柜上兑粟麦,我自己节衣缩食也就罢了,背后受那些冷言冷语也罢了,可是再减再省,就要省到各位叔叔婶婶身上,各位哥儿姐儿身上,难保你们不会叽咕我,说我铁公鸡一毛不拔……” 梅氏听了这话只觉得话锋都是往自己身上去的,她也的确背地里没少叽叽咕咕,因而脸上讪讪的;张姨娘却起身,拉着李氏的手,轻声劝慰道:“你这是多心,我们再也没有这样的想头。如今家里家外都有难处,我们都深知,委屈你了。” 这话说得李氏眼泪簌簌地掉,她抹了把脸,索性说道:“姨奶奶,这个家我也管不了了,索性你能耐大,不若就换你……” “好了,”大太太出言喝止,道:“什么大事,值当哭哭啼啼的,那是你还年轻没经过这些,再过几年你看看,不也是像这烟一样——”她吐了口烟,那烟濛濛的聚成一团又忽儿的散开,笑道:“不是个事儿!” 李氏也是话赶话,哪里真的愿意交出管家权,不由破涕为笑,张姨娘见状也笑了笑,并不以为真。 既然大家都开了尊口,后头的话也就好说了,不过就是官中缺钱,众人又议了一会子,商讨出柜上再往官中拿多少钱,如今三老爷不在家,柜上一应主事都暂时托付给了二老爷,恰好此时穆二爷脚步匆匆进来,这屋里媳妇丫鬟一堆,他囫囵打了个揖,刚要开口,就听自家太太笑道:“正好财神爷来了,签了这押再走。” “财神爷”一词让穆二爷挑了挑眉,他随手夹起凭条一看,原来是官中要领两千缗钱——这可不是小数,可惜这会子他正火急上房,压根顾不上呲哒这群娘儿们,只摆了摆手,道:“日后再说!” “日后都过年了,就是过年才要花用的——”梅氏倏地住口,她看见二爷几步竟然走到张姨娘跟前,堆起满脸笑来,忙收声支起耳朵,她不信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这混蛋要犯浑,她可要听听他们要说什么。 话说那穆二爷走到张书染面前,打叠起谀笑,道:“还请姨奶奶移步,愚兄有一件紧要的事要向姨奶奶指教。” 张书染忙起身道:“哪里,二哥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罢,还便宜。” 穆二爷抓耳挠腮一番,又环顾左右,这一屋子女人,哪个没有竖起眼睛支愣耳朵壁听呢 也罢了,穆二爷也顾不上这许多,他轻轻在张姨娘身侧说了一句话,说完就苦着脸。 张姨娘神情也严肃起来,又问了一句:“二哥你可仔细找过了,有没有落在哪里呢” “没有,这些签押文契我一向都是收在箱子里,拿钥匙上了锁的,这是老三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规矩,我哪里会出错!就是少了一张文契,我明明记得那天跟刘丰年签押的时候,是一百四十张文契,我还打趣他是和尚敲木鱼——哆哆哆(多多多),哪想到今儿我重新点数,不论怎样数都少了一张!这可如何是好” 张姨娘听罢,心思电转,脑海里已经有了好几种猜测,而且她也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但看着惴惴不安的二爷,她也说不出什么马后炮之语,只好这样问:“那天经手的咱们家只有二哥一人,还是有伙计帮衬” “有一个伙计,是常年跟着我的吴老六,他当时也只是……我想起来了,当时他的确拿了一张文契过来,说:二爷,这张签了押,没画指——我想都没想就画了指在上头。” 张书染随即问道:“那二爷应该查查这个吴老六,看他近日有没有发了什么横财,或者娶了媳妇,盖了新房” “欸,我这就办!可是,吴老六他跟了我快二十年了,他……” “知人知面不知心,况且也许他最近遇上了什么难处,受了别人的贿,也未可知。这自然是我的猜测。还有二哥,你也不要太担心了,大凡商人签订契书,不都是要去衙门加盖官印,缴印税嚒你还记得那个时候有没有那一张文契” 穆二爷苦思冥想,缓缓摇头:“没有,那时候吴老六还没跟我说,我就寻思我当时还挺纳闷,但也不知怎么,恍恍惚惚就给他画了指。” 你是着了人家的道了,张书染心里腹诽,口里却道:“既然没有在官府过明路,那张莫名其妙的文契就不那么可怕,为万无一失,二哥不妨再去衙门走一趟,剩下的就不需我多说了罢。” 这是自然,穆二爷恍然大悟,拍这大腿笑道:“真真儿的要谢过姨奶奶,也叫你见笑了。” 张书染客气一笑,穆二爷也不兜搭,扔下一屋子人,连忙拔腿就走了。 梅氏并其他媳妇丫鬟听了半耳朵,都云里雾里,可看他们言谈都在规矩内,便也知道谈的是要事,自是没话讲,又寒暄了两句,各自都散了。 …… 回去的路上,晴秋见张姨娘神情凝重,不免有些心忧。先刚她离得近,穆二爷再压低声音她也听得清清楚楚,便问道:“姨奶奶,可是还担心二爷的事” 张姨娘见左右四下无人,轻声道:“说不好,我只是心里慌张,刘丰年这么痛快的把家底都卖给咱们,难道就没有后手” 这说的是当时三老爷为筹集运往莫尔道大关的粮食花重金买连州大粮商刘丰年的粮食,而一惯与穆家不怎么对付的刘丰年竟然一反常态同意了,将几乎全部存粮全部卖给穆家。 三老爷和张姨娘没少计议这件事,晴秋跟前跟后自然是知道来龙去脉的。 …… 张姨娘加快了脚步,回到燕双飞,没回东厢,反而率先进了正堂。 崔氏正在房中小憩,边上还放着一幅未完的绣品,丫鬟见她进来,忙要叫醒崔氏,张姨娘却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太太……” 崔氏尚未熟睡,随即睁眼,见是姨娘,笑道:“几时了我是不是睡得有点多” 张姨娘摇了摇头,伏在崔氏榻前,开门见山说道:“太太,收拾包袱,现在就往清净山去罢,把姐儿也带上。” “这是怎么了”往年都是年初一才上山祈福的,崔氏忙起身,见张姨娘神色罕见的惶恐不安,也有些惊诧,她并不笨,马上思量清楚,因问道:“你要我带着姐儿避难,可是出了什么岔子是三爷他——” 张姨娘忙道:“不是三爷,欸,说起来全无头绪,可能也只是我多虑了,总之太太先带着姐儿避一避为好。” 她既然不说,崔氏便没再追问,道:“也好,反正没差几天就初一,我总是要上山的,这回就提前躲清净罢!” 张姨娘抿唇笑了一下,又道:“我回屋多拿点钱给您捎带上,丫头您也带几个。” “你知道的,我不爱带那些人上山……你给姐儿带一个丫头罢,她们说说话解闷,山中是无趣了些。” * 张姨娘回东厢,很快安排好容姐儿上山事宜。 “好了,都别丧着脸,又不是没跟着太太上过山,到山上听师傅的话,别乱跑,好好做功课!”张姨娘叮嘱容姐儿,又嘱咐晴秋,道:“钱都缝进你们棉袄里头,晴秋,你看顾好小姐!” 晴秋忙颔首应是,她也匆忙打了个小包袱,大家寒暄一番,便和容姐儿暂别张姨娘,跟着太太上山去了。 …… 马车是家里两个老管家驾驶,且有两辆,前头太太独乘一辆,后面是容姐儿的。这让晴秋紧绷的心松下一点儿。 容姐儿一上车便一语不发,她过了年就满十一了,也懂得察言观色,知道姨娘忽巴拉把她支到山上,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只是是什么,仍未可知。 她看着晴秋,这位她姨娘身畔头一等贴身侍女,知道就是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索性闭口不言。 反倒是晴秋,见容姐儿沉默,越发担忧起来,忙道:“姐儿别怕,万事都有奴婢挡先。” 容姐儿笑笑,只道:“我不是怕,我只是苦恼,你们实在是拿我当小孩子,况且,这清净山难道真的能躲清净嚒” 这话简直问到晴秋心坎里,是啊,清净山能躲清净她不知道,心里很是没底气。 晴秋握了握容姐儿的手,眼下她也没有别的虚词拿来安慰人,她的心也是提着的。 兴许容姐儿也感受到了,转过头来露齿一笑,主仆二人连忙搂在一起。 “没事的,没事的。”晴秋抚着容姐儿背脊,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 去清净山的路很长,总也有四五十里,这也难怪,满连州城也只有一座山。 从小到大晴秋都没走过这么长的一段路,她悄悄掀起一片窗帘,向外望去,旷野森森,茅舍稀稀,向远望去,已经能看见山脚下白茫茫一片雪原,她搜肠刮肚一般回忆着,可惜眼前哪一条路都不是回家的那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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