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再想不到眼前这貌美侍女有这等口齿,闻言都怔了一下。 穆勄渐从地上胡乱拾起几张纸来看,的的确确是矜着连州府官印的借契,又接连看了几张,都是名目各异的借契——他脸色唰的一下煞白,想不到风光无两的穆家三房背地里却举了这么多债,一时杵在那里,咽了咽唾沫。 几个耆老也捡起借契看了看,都张口结舌起来,没想到这到手的山芋竟然非但烫手,而且还虫蛀生了蛆,一是叫人拿不起放不下。 清哥儿便顺势道:“眼下事忙,丧礼诸事还等鸿哥儿回来再定罢,况且天又极寒无比,倒不急入殓,我明儿去衙门,请个仵作来先验看验看就是了。” 二太太也上前一步,笑道:“诸位世兄世伯冒雪而来,本该煮雪烹茶的,怎奈这家里为了躲债,几日都没生火,冻得寒窑洞似的——几位随我来,到我那儿坐坐,我们那院子虽说不及这里清雅,下人们却把炉子生起来了,咱们过去暖和一会子。” 说着,又给清哥儿、澍哥儿都递了个眼神,这俩兄弟便架着拥着把几个耆老连推带撵弄出了门。 而二太太本是妇道人家,原本宗祠里是没人听她说话的,这会子台阶递下来,大伙也变顺势而为,拥三簇四一齐儿从燕双飞出来。 …… 人一走,小枣儿立即飞奔关上了绰楔门,又上了一根门栓,才拍着胸脯,吐出两口恶气。 晴秋一张一张捡起地上借契,吹掉雪泥,码平。 “这是真的嚒”小枣儿拾起一张,颠三倒四看了看,可惜她不识字,复又拿给晴秋。 “是真的。”晴秋将借契仔仔细细收进怀里。 小枣儿叹了一口气,又问:“往后怎么办” “等,等鸿哥儿回来。” “欸,今天算是把他们打发走了,那赶明儿他们在找别的名目还来一遭怎么办呢” 晴秋想了想,和小枣儿说了一句话,小枣儿拧着眉问:“这能行嚒” “怎么不行”晴秋道:“孟家二小姐和我们鸿哥儿都过了文定了,婿家的事,上门求一求他们,应该会施以援手罢即便不帮,就拿出我们三爷来,当时是他孟大少爷一口一个保证——” 晴秋收了话头,不再继续。 小枣儿心里却明白,这是说不出道不明的怨怼——当初带兵出发时,孟青一口一个保证穆三爷周全,全须全尾带回来,怎料打了一回仗,结果带兵的将军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手无寸铁的护粮官却折在战场,连尸骨都未能收殓,如何不叫人心灰意冷心生怨怼 …… 大雪又连下数日,早已湮没地上两口厚棺,燕双飞的绰楔门再也没有被敲响过,瞧着这下得没天没地的雪,晴秋过得也浑浑噩噩,不知日月。 “晴秋,你好歹也吃一口罢。”小枣儿端来两碗清粥,一碗给自己,一碗给晴秋,她面前原有一碗,因一口未食,已然冻得硬邦邦。 晴秋道:“你拿走,我不食——我是真吃不下。” 小枣儿嗐了一声,啐道:“我明白你要给我姨奶奶守丧,可说句不中听的,你这么熬着,我怕还没等到给姨奶奶下葬的那天,我要先烧化你了!” 晴秋转了转眼珠,看向小枣儿:“这两天有劳你了,放着罢,我等会儿便吃。” …… 晴秋用了点饭,走到小厨房,小枣儿正躲在灶台下吃鸡腿,见晴秋来了,慌忙抹着嘴边油,辩解道:“我……我就是看缸里冻着好些生鸡崽子也没被搜刮走……你要不要一起——” “你吃罢,本来你也不用守这个规矩,都是凭心。”晴秋一壁说,一壁抱了把柴火,出了厨房。 “我心也诚得很呐。”小枣儿小声嘀咕,又念着晴秋不知抱柴火做什么,忙跟上去,却见她径直走向正堂前那棵大榕树下,正当她狐疑的时候,却见晴秋拿扫把,囫囵将榕树下的雪扫干净,然后把柴薪拢在上头,掰着火折子,竟点起了火! “这可不是顽的,你这是”小枣儿忙出来道。 晴秋摆摆手,示意无碍,她点的柴薪其实不多,况且四周又全是雪,断然起不了势,小枣儿起初以为她是在祭奠,也就没说话。 不料晴秋如此反复报了几回柴火,再扫干净地面时,却见早已冰冻的土地竟然有了些许松动迹象!小枣儿也回过味儿来,拿了铁锨,两人合力轮番向下挖着,竟挖出了一个木匣子。 打开木匣,里面别无他物,只有一副铸铁牌,上面镌刻着四个大字—— “无、诤、三、昧。”小枣儿一字一顿道。 “你不是不识字”晴秋唬了一跳。 “这是佛经上的话呀!”小枣儿忙道:“老太太常叫我找经书,尤其是这本金刚经,一半儿我都认熟了呢。” “那这话是什么意思”晴秋看不懂。 小枣儿挠挠头,吐了吐舌头:“我一听经书就犯困,哪里知道——我呀,哪怕识两个字,也还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晴秋嗔她一眼,手指点点她额头,道:“也罢了,既是佛牌,总是好意。”便掖进怀里仔细收好。 只有小枣儿还在嘀嘀咕咕:“费这么大劲儿把它埋树底下,做什么呢” …… 雪霁初晴的那日,鸿哥儿回来了。 晴秋呆呆地看着走进院中的人,他瘦了,背也打弯儿,一瘸一拐的,可他终于是回来了! 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晴秋抹了把脸,扭身往厨房跑去,小枣儿放下栓门杠,也跟着进去。 唯有穆敏鸿,久久矗立。 今天是个乍晴的天,老爷儿懒懒地挂在头顶,碧蓝如洗,万里无云,街市上如斯热闹,有吵着让妈给买糖果子吃的幼童,有摇着皮鼓逗弄孩子的父亲,欢歌笑语,声声入墙而来。 可这一切,都和他无半点瓜葛,太阳晴好他偏偏心冷如坠冰窖,碧空万里他偏偏头顶阴云密布,一家子亲眷和睦更是叫他心头滴血,他从此,再也没有父亲母亲了。 穆敏鸿向前疾走,右腿膝盖上传来刺心的疼,可是连疼痛也不能让他清醒。 他猛地顿住,看着院中两口棺——是假的罢,定又是谁想出来逗弄他的花样……
第71章 两孤零 晴秋在灶间忙活整治粥汤, 小枣儿倚着门槛看鸿哥儿,边看便叹气:“他得多难过呀。” 柴火燃断,余烬掉出灶火膛,火舌卷起地上散落的松木枝, 立刻烧了起来, 燎着生火丫头的额前鬓发。 晴秋这才醒神, 顾不上头发, 抹了抹脸, 随即几脚把火苗踩碎, 然后不管灰烬碎屑,一股脑都添进灶火膛里。 “怎么又流咸水了”小枣儿过来帮她烧火, 嗔道。 晴秋随口道:“叫烟呛的。” …… 一个时辰过后, 小枣儿肘了肘晴秋,晴秋瞧着外头天色, 老爷儿渐西,天又冷了起来, 便端起锅里热着的米粥,往院中走来。 穆敏鸿正永褪下的外衫擦拭棺木上的雪痕,晴秋矮身瞧他面容, 满脸苍白, 胡子拉碴——这倒像是一路奔波累得。 “哥儿,您用一点饭罢。” 穆敏鸿似乎是被晴秋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猛地回头,眼珠儿眨了眨, 才摇摇头。 以己度人, 晴秋也明白,这个时候是吃不下的, 却仍旧劝道:“好歹沾沾唇,一路奔波,若不好好修养,作出病来可怎么好” 说道“病”之一字,似乎戳到鸿哥儿心口痛处——他本就是为母亲的病求医离家,没想到这一走,竟误了这许多! 穆敏鸿怔怔地杵在地上,仿佛失了魂一般,连擦拭新棺都忘记了。 阿弥陀佛,是我的罪过,晴秋腹中念佛,又恐鸿哥儿将痛楚窝在心里难抒,忙上前一步,道:“哥儿要哭就哭出来罢,憋坏了可——鸿哥儿!小枣,快来!” 那么高的年轻男子,跨擦一下便仰脖跌了下去,晴秋忙拧身去扶,可怜两个腹中饥馁的肚饿之人,好似纸糊一般接连委顿倒在地上,得亏新雪甚厚,倒不至怎样。 小枣儿瞧见他俩,想笑又不能笑,只得嗟叹连连,赶忙搀着去了。 * 晴秋和小枣儿二人合力扶起鸿哥儿,一步一步往前院东厢挪去。 自打姨奶奶故去,晴秋便开始给这屋里照常生火烧炕,如今虽久未住人呢,一进来也暖融融的。 鸿哥儿被囫囵搬到炕上,小枣儿给他盖了两层棉被,晴秋往火膛里又添了两把柴,将炕又烧热些,还趁势喂了鸿哥儿两勺清粥米汤。 也正是这口热汤,鸿哥儿悠悠转醒,脸一歪,泪湿满巾。 晴秋小枣儿对看一眼,双双放下手中物什,轻手蹑脚地出来,让他独处。 …… 大约到了晚间,晴秋又端来一碗热粥,敲门进来,却见鸿哥儿早已醒了,正在往火炕灶膛里添柴。 “哥儿。”晴秋轻轻将碗放下,立在墙角,好似回禀又像是自言自语。 “要从哪儿说起呢就说去岁腊月,塌它突然发兵挑起战事,腊月十六,塌它蛮兵杀了驻守城外的彭将军,兵临连州城下;廿日,藩军大捷,赶走了来犯的塌它蛮贼,城里家家户户点灯笼挂幡胜,姨奶奶也让容姐儿和奴婢几个都挂了……” 晴秋便将去岁腊月以来,连州城以及穆家发生的大小事务,诸如两次城门被塌它攻破,两任守城官都惨淡收场,穆家也遭到两次就会称得上“抄家”一般的劫掠,然后是分家,是孟青上门,跪送三爷讣告,还有那天夜里她跟张姨娘说的话,张姨娘吃的饭食,以及她迷迷瞪瞪醒来,却见张姨娘早已换好衣衫,随先夫而去的场景……悉数说来。 说到最后,她早已泣不成声,鸿哥儿也是两手一撮脸颊,指头捏着鼻翼,掬了满手心的泪。 这两个泪人对着呜呜的哭,小枣儿在门外看了,焦急地转了两圈,冒死嚷了一句:“晴秋姐姐,热水烧好了,咱俩一块抬进来!” “欸!”晴秋答应一声,赶忙起身出来,等回来时,却见前院东厢空无一人,晴秋心里噔的一声,热水桶礅在地上,惊诧道:“鸿哥儿走了” 小枣儿心比她定些,支愣耳朵细听,摇头道:“没有,没有,后院有动静!” * 当初晴秋恐怕鸿哥儿许久不回,便想着把穆三爷和张姨娘的棺木放到后院,并没有放到正堂,也幸亏如此,没叫贸然闯进来的宗族耆老们给草草入殓了。不过这样露天放着,到底不像样,而此刻,鸿哥儿便扛着撑杆,毡布,罩住两副棺木,挡住漫天冷风细雪,撑起一个简易的灵棚来。 晴秋小枣儿赶紧上前帮忙,三人很快将灵棚搭好,天越发冷了,鸿哥儿一挥手,打发她们:“我这里不用伺候,你们回屋睡去罢。” 这还是他进家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小枣儿尚没觉得怎样,晴秋却察觉他嗓子异常哑涩,心里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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