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心着抬起头,果见程涉川皱眉不语,仿似遇到了世上的大难题,目光沉沉盯着,而一旁的婢女——应是叫抱玉姑娘,若是林九樾不曾记错的话,她在铃铛里有几回昏沉睡着,听程涉川唤过,那是少数能从二郎君嘴里听到的名字。那位抱玉姑娘此刻满脸惊恐,倒比往日里生动了许多。 林九樾看着有些不忍,正想抬头安慰,又想起自己此刻正在铃铛里,若是出声怕更是扰得姑娘害怕,不得已无奈低头。 低头? 林九樾往自己身上看去,手是手,脚是脚,身上穿的衣服亦是那天去梅林穿的那件。 而旁边的桌子上——好端端放着那个铃铛。 所以—— 她终于从铃铛中出来了? 还不及高兴,林九樾想想稳稳身形,大概是在铃铛中睡久了,她觉得有些腿软。 低头一看,不是腿软,分明是她此刻的身体还未完全成实态,倒像是小时候阿父晚间给她讲的故事里的鬼魂状,此刻她的脚甚至还不曾落地,就这样轻飘飘的落在空中。 难怪,抱玉姑娘吓成那样。 林九樾明白过来,试探着伸出一脚,意图挪动半步,却牵扯了半个身体,直接当啷着地,摔了个半死不活,还好不是脸朝地,伴随着的是抱玉姑娘的一声惊呼。 今日的抱玉姑娘当真是有人气了许多,林九樾想。 林九樾的那一摔倒不曾再次摔进铃铛里,而是身体迅速地固化,从虚至实,不过霎那,虚影层层交叠,一层一层变幻无穷,令人夺目,压实成了原先的体魄。 林九樾也对这一变故始料未及,讶异地起身,拍拍手又拍拍腿,见一切都完好便放下了,抬头见抱玉姑娘仍是一副惊骇的样子,而程涉川却已经收敛了神色,又成了往常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兀自在那推开盘子,拿起毛笔开始蘸墨。 是了,往常这会儿是他习字的时候。 林九樾撇撇嘴,只觉这人没劲。 郎主不提,抱玉便只当方才所见是一场梦,半晌也敛了神色,将桌上郎主未曾食用的餐食收拾进食盒,又小心用锦帕将破碎的碗碟包起,整个过程细致而小心。主仆二人一人习字一人打理,仅仅有条,倒是把林九樾有意无意晾在了一旁。 林九樾饿得紧,再顾不上会不会吓着人,“抱玉姑娘,可还有餐食?” 像个讨食的。 但,也没办法。 屈指数来,林九樾已有多日未曾进食,她到底是个人,不是个铃铛,哪能这般挨饿? 抱玉日常昏昏沉沉,今日受了惊吓,反应更是较平日里慢上许多,过了许久,林九樾以为抱玉不会回答,才回道,“自是有的,女郎稍等。”而后慢悠悠地拖着食盒慢悠悠地走出书房,看着心内也是急切,可动作就是快不起来。 林九樾观程涉川的神色,像是早已习惯身边的仆从女婢的做派,脸上未见异色。 不过,要让二郎君的脸上见异色,怕是要让抱玉姑娘直接变成鬼怪吧。 还好,虽等得有些急,但抱玉姑娘终于还是记着送来了饭食。 阴宅里的食物是惯常的清淡,林九樾观察了这许多天,早已心内有数,因而打开食盒,见只是小粥小菜,也没多失望。她现在饿得便是糙馍馍都能吃下,幸好自小的教养在那儿,林九樾便是吃得狼吞虎咽看起来也不失礼仪。 就是一口一口咽下去的样子——看起来太像个仓鼠。 林九樾隐约听到一声发笑,抬头又见抱玉姑娘好端端侯在那儿,程涉川依然在习字,面目沉稳,像是自己饿昏了头生出了错觉。 * 人有了手有了脚,行动便自如许多,林九樾感慨道。 只是这宅子确实有些怪瘆人的,尤其是到了晚间,外头的湖水并着梅林的树影,叠影憧憧,映照着门口的红灯笼,里头暗淡的烛光,斜斜倒映在墙上,明明没有风,也时不时抖上几抖,欲灭不灭——个个如同人偶般的仆从半晌动一动,脚下也没有声,更是从不交谈,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的活计。 林九樾是个不甘寂寞的,又兼心里头总感觉惴惴的,便话多了起来。 “抱玉姑娘,你是自小便在这岛上吗?”林九樾从前从不好奇他人的事情,做他们这行的生知知太多未必是好事,因而从小便淡漠了些,如今却顾不得许多。 抱玉姑娘正慢腾腾地准备着吃食,新来的这位女郎实是能吃,吃了一盘又一盘,不过半晌便又饿了。初始,女郎家面薄,大概也不好意思说,渐渐女郎也放开了手脚。 但抱玉还真未曾见过这么能吃的,“是出生时从府外选来到公子身边的。” 抱玉话不多,一句话便了结了内情,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当年也是兴师动众的一件事儿。 “嗯?选来的吗?选什么呢,”林九樾只听过有些人家府里会选一些适龄的丫鬟仆从,那也要到一定的年纪,一出生的婴孩如何挑选?“是选哪个娃娃更好看吗?”林九樾打趣道。 毕竟,抱玉姑娘虽是暮气沉沉了些,眉眼却是实打实好看的。 抱玉望过来,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林九樾,林九樾莫名身上有些冷,听她缓缓一本正经道,“是挑生辰。” 一瞬间林九樾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她算是胆大的,家里又是做这行的,她日后想来也是要继续做这行。但这宅子里处处诡异,便是连好好的抱玉姑娘说话也有些瘆人,忙收拾了收拾,重新往书房里去,临走前还不忘拿走抱玉姑娘为她新准备的食盒。 一路上,外头的风拍打在走廊的窗棱上,呜呜呼呼的,像是冤魂在哭泣。 林九樾走得快了些,一边在心里暗暗埋怨,哪有宅子是这样的? 内宅中还嵌着走廊,倒不像走廊,更像是——棺材。 这宅子真是古怪,长得像棺材便罢了,棺材里还有棺材,层层嵌套,就像造房的人不放心,担心一个棺材套不住人。 便都是直行的廊道,中间也拐了几拐,林九樾差点迷路,还好在心扑腾出来前,林九樾找到了书房,也顾不上礼仪,顺手便推了进去。 程涉川皱眉看过来,似在责怪她的冒失。 林九樾却觉得有些安心,被责问也比呆在外头好,程涉川虽然看起来也有些不正常,但实在是这宅子里唯一一个有活气的人了。 就是话少了些。 程涉川见是她,又低下头去,继续习字,“冒冒失失像什么样?”难得还多了一句嘴。 只是话里的内容和语气,像她阿父。 林九樾吐了吐舌,也不反驳,掏出食盒里的糕点,几口便吞下,其实说来也奇怪,分明她腹中不饥饿,却常常想吃东西,吃完也不曾有饱腹的感觉。先前她不觉得奇怪,是因着没注意,又想许多天未曾进食,或许也正常。可现如今,她的胃口便像无底洞。 她幼年时听阿父讲,南边有饥荒时,时人以啃树皮为生,后来连树皮也啃不到了,若是不肯易子而食,侥幸挨过了天灾,便有怎么也吃不饱的毛病。 是人心出了问题。 林九樾近来闲下来,便时常疑心自己得了这怎么也吃不饱的心病。 “你既知这是阴宅,可有破解之法?”程涉川置笔,斜眼望过来,眉目如点漆,肃肃如入廊庙中,不修敬而人自敬。 林九樾放下手中的糕点,也不由得跟着郑重,沉默道,“未必没有,从前听阿父讲,阴宅有宅眼,去了宅眼,则阴气泄露,阳气逆升,阴阳倒换,阴宅便也成了阳宅。” “坐好。” 林九樾仍沉浸于思索寻找宅眼的方法,冷不丁听人说了这么一句。 回神才见自己确实半歪个身子,倚靠在椅子上,这若是从前在家里,也是要被阿父说的。 二郎君真像自己的阿父啊。 林九樾不禁端坐了身子,将一旁的食盒往边上一推,免得糕点的香味扰了思绪,“或许你陪我到处瞧一瞧,我能看出些许不同。” “你自行逛逛便是,何需人陪?”程涉川随手翻阅着桌上的经集,答得漫不经心,仿若生死攸关的人不是他。 林九樾一窒,有些泄气,不情不愿道,“因为我怕……” 程涉川一顿,终于将那目光从册子上移开,挪到同他说话的人身上,一时间似是有些无语,斟茶自饮,半晌,屈尊降贵道,“也可。” 虽是遂了林九樾的愿,但林九樾觉得, 有些憋屈。
第8章 夏日多雨,稀里哗啦的雨珠顷刻间倒在了宅子的屋顶上,又溅落于窗棱上、墙面上,纷纷扬扬,清新的泥土并着树木的气息溢进了房里,打碎了一室寂静,林九樾蓦地松了口气。 从前,她最怕雨夜,如今,伴着暴风雨的却是安心。 实在是这宅子静得吓人。 书房门被叩响,小仆沙哑的声音响起,明明年岁这般小,嗓音里却透着些许嘶哑,“郎主,该换药了。” 程涉川不言。 小仆顺势进来,关上了房门,等郎主脱衣。 程涉川不喜人近身,脱衣穿衣从不要人服侍,小仆早已习惯。 小仆低着头,林九樾看不清面目,隐隐绰绰的烛影侧照在他的下颌骨上,衬得有些可怖。 林九樾还在思索,这是哪一位仆从,这宅院里的小仆女婢个个面目模糊,林九樾能记得的也就最常见的抱玉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 小仆不妨屋内还有女郎,须臾,身子弯得更低了些,答道,“奴叫抱真。” 抱真抱玉? 程二郎这般厌道憎佛,身边的仆婢名字却大都来源于道德经。 当真奇怪。 “你和抱玉是一同被选上的吗?” “不是,奴是老夫人赏的。” 长辈不放心年幼的郎君,往其身边赏人倒也是常事,林九樾点头。 两人竟还聊上了。 “出去。” 程涉川扫了林九樾一眼。 小仆埋头便走,林九樾悠悠然坐下。 程涉川不耐,扣了扣桌子,道,“林女郎,烦请避让。” 林九樾脸烧了半边,腾得站起,她真当自己是个铃铛了,竟忘了男女之别,慌得推门而出。 莽莽撞撞的,程涉川心内暗嗤。 随手将半瓶药酒倒在伤口上,伤口血肉模糊、皮开肉绽,隐在纱布里,藏于衣服里,无人知那天夜里的梅林怪物伤他这般深。 林九樾应当是知道的。 不过,她不是常人。 她脑子缺根筋。 药酒倾倒在血肉里,如冬日里的寒冰,寒凉彻骨,一点一点砌入骨髓里,又从骨肉深处溢出浮沫和……痛意。 程涉川面不改色,像是在上药酒的是旁人。 书房门被推开,程涉川凛凛地站在那儿,只有鬓角的些许汗意出卖了他方才受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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