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里阴冷,没有点香,程涉川身上的酒味、药味、血味,林九樾闻得清楚,悻悻问道,“出来干什么?你正当休息。” 程涉川侧目,似是疑惑林九樾怎问了这样的问题。 “去找宅眼。” 言简,意赅。 程涉川负手径自向前走去,脊背挺得笔直。 林九樾的眼前仿佛又出现那个夏夜里半卧于梅树底下的少年,奄奄一息、满身血迹,濒死依然不忘执剑给敌人一击。 终日里的舞文弄墨,令她忘了程涉川身上藏有的血性。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甘心被人摆弄,困于阴宅之中,令人费解。 “等等我,慢些……”林九樾快步跟上,程涉川腿长,走得不快,林九樾却跟得吃力,眼见着程涉川要拐弯,当即出声喊住。 程涉川一愣,停顿了半晌,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宅子寂静,林九樾忍不住没话找话,她几步疾奔,终是追到了程涉川半步之后,两人近乎并列。 “你可有思路?” 程涉川莫名,“什么思路?” “宅眼的思路啊……” 程涉川一顿,回望,“不是你找?” 林九樾噎住,“是这样没错,可你走得这样快,我以为你有目的地。” “不是已经慢下来了吗?”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主要是林九樾起头,程涉川回话,竟也说了半路。 林九樾明了,程涉川看出了她的紧张。 “那你在什么地方身上舒服些?”阳气过盛的人在阴气最重的地方最舒服,不过,林九樾觉着问了也白问,程涉川日日就在三个地方待着,书房、寝卧和练剑的梅林,而这三处林九樾时时跟着,从未觉得异常。 “大多时候都不太舒服。” 程涉川答得漫不经心,没觉得答案有什么怪异。 林九樾愣住。 呃,差点忘了程涉川病弱,甚至病入膏肓,确实大多时候是不舒服的,只是他勤勉更甚于常人,宅子又滋阴着他的魂火,常让林九樾忘记程涉川恐命不久矣的事实。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已经走了很久。” 却还是没走出这个廊道。 林九樾思索着程涉川的未尽之言,回神,竟真是如此。 廊道没甚花样,直挺挺的,她本也觉得有些腿酸,只以为是宅子大的缘故,如今想来,分明是进了鬼打墙。 林九樾心内害怕,忍不住伸出手指,钩住程涉川的衣袖,向前半步,道,“在我身后跟着。” 程涉川挑眉,半大的女娃娃,真是勇气可嘉。 分明怕得手都在发抖,却还要逞强。 “我觉得——”程涉川开口,和他在书房中说话语气没甚不同,“我现在就挺舒服的。” 前所未有的疏阔,身心皆宜。 这是接着林九樾上回的问话,两人都不敢挑明了说话,十有八九这鬼打墙是宅眼造就的,唯恐这宅眼日经月久已被滋养得有了神智,言语间若是惊动了便不好了。 廊道宽阔,站两人足矣,此刻却显得有些逼仄,林九樾看不清前路,便想回头看看,却见——方才书房里的小仆竟也跟了过来,一路上悄无声息,林九樾竟全无察觉。 小仆惯常低着头,半弯着腰,和在书房时一样。廊道上几步之间方挂了一个灯笼,红艳艳的,照不亮堂,廊柱上剥离了几层漆,现出几分古旧。 方才的雨声风声也一概没有了,周遭一丝气息也无。 林九樾扯着程涉川的衣袖,一紧,蓦地对着那小仆道,“抱真,低着头看不清路,不若抬起头来看看。” 许久,抱真当真动了,他的身体像久未活动的木偶,光是抬头这一个动作,便像牵扯了全身的关节一般,微僵一下,缓缓抬起头来—— 脸上透着死气,歪了一下头,恫大的眼睛无神地望着林九樾。 毛骨悚然。 林九樾压下心内的尖叫,将滞于指尖的萤火一击甩出,直直迎向面前的小仆,还不忘伸手拽住未曾转身的程涉川,将其掩于身后。 既前路不明,后路未知,不若一战! 程涉川一顿,他的手腕被一只小手紧紧握住,他被一个小女郎牢牢护在身后,心内震动,古井无波的魂芯里魂火开始流动,连带着心绪也开始起伏。在仿若静止的廊道里,感觉不到方向,找不出前路,摸不着后路,甚至也不知时间的流逝,身旁有不知是人是鬼的小仆,还有一个—— 明明怕得要死却依然迎战的小女郎。 程涉川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活着。 林九樾忙着与这小仆过招,小仆看着呆愣,一个动作要缓半天,可不知怎么,萤火偏偏击不中他,总是擦肩而过。 几个回合,累得林九樾够呛。 又见一旁的程涉川发愣,不知在想什么,将他用力一拖,这人可不能拖了她后腿。 却觉拉着程涉川的手微微挣动,竟意图挣开。 这人,怎么还添乱! 林九樾懒得训斥,她忙着与小仆周旋,只微晃了晃手,示意程涉川安分一点。手掌有些痒,林九樾一顿,不明白程涉川又要做什么,正在怔愣间,林九樾险些被小仆击中,唬了一跳。 分神思索了会儿,是笔画! 程涉川在她手掌上写字? 这般紧要关头,写什么字! 他天天在书房习字还不够吗。 林九樾心内吐槽,却也没完全不把程涉川的动作不当一会儿事。 只是这到底是什么鬼画符? 林九樾百思不得其解,又拽出几缕萤火,向抱真击去,眼看就要中了,萤火竟擅自拐了个弯,被廊道后头吸去,融进夜色里,悄无声息。 林九樾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又一想,这廊道本就和小仆息息相关,处处都是他,处处又没有他,难怪怎么也击不中! 林九樾一顿,忽而有些恍然,既如此,廊道是小仆,小仆亦是廊道。 她又何必次次击打小仆,击打廊道不就可了? 许久不曾动静的程涉川又在她的手掌心比划,这字简单,一划她就认出来了,单个一个“门”字。 门? 廊道哪有门? 不对,林九樾瞬时猜出了方才的两个字, “生”和“死”。 生门和死门。 《奇门遁甲》有云,生门位于东北,那么死门便是—— 林九樾凝神聚火,置屡屡萤火于魂芯最深处,瞬时薄发,往廊道的西北方向击去。 光影流动BaN,生息渐长。 长不见底的廊道一点一点消逝,廊柱一根一根褪去,外头的雨声渐渐渗透进来,这里,终于又有了声音。 小仆抱真跟着一起虚化,脸上依然是呆呆愣愣的表情,从头至尾他好像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周围皆是虚幻,只有林九樾和程涉川,两个活生生的人,是真实。 交握的手掌里感受着彼此温良的热血,那是活着的感觉。 虚幻与真实。 若虚幻如一场美梦,真实是一路酷刑,选择美梦亦或是酷刑? 程涉川只选择真实地活着。 *** 夜尽天明,旭日东升。 林九樾伸了个懒腰,从抱玉姑娘的手上接过热腾腾的糕点。 也不知是不是这糕点沾了人气,吃起来味道更好了些。 抱玉姑娘依然是得体的女婢,不言不语,端庄娴静,可脸上透着喜气,那是生机。 宅子里的仆从一贯的懂规矩,现今依然悄无声息,但举止活泛了许多,瞳孔里透着亮光,间或有些许精明的,眼神随着脑袋的清明泛出些许精光。 多么热腾腾的欲望,就和热腾腾的糕点一样,引人忍不住咬一口再咬一口,好好体味生而为人的滋味。 林九樾看着仆从忙前忙后地整理箱笼,悠哉开口道,“你按我的方法将养着便是,何苦偏偏要去北地,你明知那是我框你的最费力的一法。” “自幼便在这岛上,想出去看看。” 能困住人的从来不是宅子,而是自己。 “如此,那我便祝二郎君,”林九樾一顿,“天高海阔,山高水长。” 小女郎啃着糕点,摇头晃脑,还是个稚气的孩子。 程涉川失笑,“你既已决定留在府中,待会儿我让人偷偷送你回去,这里的事儿你权当梦一场,万不可向府内人提起。” 林九樾明了,她无意掺和进府里的事,她来此不过是寄居,忙又吃了两块糕点。 这糕点啊,以后怕是吃不到了。 *** 老夫人一夜白头。 程涉川立于堂前,向她辞行,车马已备好,箱笼已整好,仆从都在侯他。 祖孙两对望无言。 最后只化成一句叹息,“去吧。” 从她当年决定舍了这孙儿,让他住进阴宅里,安插了抱真在他身边起,便已注定了今日。 悔吗? 悔的。 可若再回到那时那日,还会做这样的选择吗? 会的。 满族的荣华背于她一人身上,丈夫已死,大儿不成器,小儿身故,孙儿们年幼,她要如何撑起门楣。 不过是牺牲一个稚子,更何况也算不得牺牲,好吃好喝供着,锦衣玉食养着。 不过是在这宅子里住一辈子罢了。
第9章 春去冬来,寒来暑往。 湖心岛上的那几日光阴当真成了林九樾的一场梦,至于湖心岛上的那位二郎君在林九樾的心里也渐渐只留下了一个孱弱的要强的少年郎的影子,渐渐面目模糊起来。 府中多年,也不曾再传来二郎君的消息。 直至老夫人于那年寒冬故去,二郎君也未曾赶回奔丧。 也幸而,渺无音训总比死讯来得好。 如今,林九樾早已确认人是没死,性子却比从前恶劣了许多。 再一次被铃铛吸入,没了忧惧惶恐,林九樾坦然得很,不过是大梦一场,忆及过往,扰了许多心绪。 可别被春棠传上了心疾的毛病。 林九樾觉着自己心跳快了许多。 铃铛与五感相通,程涉川的手这回很规矩,只单单拎着铃铛的上头,不曾触碰铃铛的身子,就像被摸了头。 林九樾早已醒来,大概是年纪渐长,魂火渐稳,她在铃铛中终于有了身形。 但莫名的,她不想出声。 方才当着程涉川的面,晕过去,有些丢人。 “去偏院还是去岛上?” 程涉川面色平静,言语里未见笑意,林九樾却偏偏听出了打趣。 偏院里自是不能去的,又冷又饿,等从铃铛中出来还不知去何处觅食,上回饿鬼投胎的模样林九樾尚且记忆犹新。 但偏偏不想就这样遂了意,反问道,“郎君怎得出现在此处?” 程涉川一愣,她素来伶牙俐齿,提腿便走,既她不做选择,帮她做决定便是,反正……她没有腿,程涉川瞄了一眼手上的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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