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规矩,成年的王爷应当出宫开府,除非被立为太子,方可入住东宫。 然皇上却直接下令,让他入住宁寿宫,一应事务交于内侍省掌管。 内侍省最初的设立,是为了侍奉帝后宫内的事务,而后内侍省势力逐渐扩大,管辖的范围几乎要涵盖内廷,可到底明面上还是由六局负责。 皇上破例让晋王入住宁寿宫不说,又下令让内侍省掌管内务,相当于对外直接将晋王的身份抬至与帝后同等的位置上。 足以证明皇上有多么宠爱他的这位嫡长子,若不是大魏礼法不允身患残疾或是容貌破损之人入朝内,怕是皇上会直接下令让晋王入主东宫。 “我承认刘翠兰的局,你设得的确精妙绝伦。” 连修说着,从笔架上挑出一根羊毫笔,“可晋王不是刘翠兰,宁寿宫也不是能让你轻易使手段的地方,若你当真出了事,别说是我,便是父亲也护不住你。” 羊毫笔刚沾染上墨水,笔杆处便倏然多了一只娇软的小手,紧紧将笔握在掌中。 她小指隐约与连修冰冷的食指碰在了一处。 冰凉,微痒。 连修动作停住,抬眼看向宋楚灵。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宋楚灵语气十分坚定,一双眉眼从容不迫,“从入宫第一天开始,我走的每一步路,都心中清楚。” “连修。”她又一次叫他名讳,“你知道么,我愿意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所谓的庇护,而是因为我相信你。” 羊毫笔杆上忽然一轻,那只娇软的小手垂落于腰间,在那块儿透亮的白玉上轻轻敲了两下,“我知道因为这块玉,你不会伤我,我也清楚你的确是为了我好。” 她顿了一下,水亮的眸光隐含期盼地看向连修,“所以,你也试着相信我,好么?” 眸光相撞的瞬间,一股异样的感觉从心尖处向外蔓延,这感觉令他格外不安,可又不知为何,他却不排斥。 他望着她,莫名想起了初次见面时她跪在堂中,哭哭啼啼为自己辩白的模样,那时的她毫无心机,是个只知道踏实做事的小婢女,与此刻聪慧果敢,刚毅冷静的宋楚灵决然不同。 可不论哪一个她,都是那样的令人信服。 孰真孰假,恍惚中他似乎也寻不到答案。 可有一件事,他此时非常的清楚,算上今日,他们只见过四次,却不知到底是从哪一次或是那一刻开始,她与他眸光相视的时候,都会是他率先移开,而这一次也毫不例外…… 他垂眸看着面前名册,明明上面写了许多名字,可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三个字。 他将各种混乱复杂的情绪,用极为刻意的冰冷去做遮掩,沉着脸像是在思索着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良久后,他将羊毫笔搁在一旁,取出印章,落于名册。 雨珠从遥远的天间,一颗接一颗飞速地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阵阵噼啪的声音。 内侍省外的房檐下,宋楚灵环抱双臂,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漫天水雾。 今日是一月休养的最后一日,晨起时她便看出要落大雨,但她依旧不顾天色也要立即寻到内侍省,便是要做两件事,最重要的那件已经落实,如今还剩下一件,尚未得到答案…… 再等等吧。 须臾之后,身后朱红大门缓缓拉开,高瘦颀长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望着那柄递到面前的茶白色油纸伞上,宋楚灵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她等到了。
第八章 一连三日大雨,将皇城内的红墙金瓦冲刷的格外干净。 六局调配的指令也终于在晌午放晴时送到了寒石宫,院里正在洒扫的几个宫人听到消息,立即围住宋楚灵,无不好奇地询问起来。 张六只是略微怔了怔,没有说话,转身回走进房中,等出来时,他将院里宫人遣散,只留了宋楚灵。 其实早在半月前,就有女史来寻过张六,问了许多关于宋楚灵在寒石宫这两年的表现,张六那时就知道宋楚灵会被调走,只是他没有想到,宋楚灵能被直接调进宁寿宫。 “你这孩子过于老实了,出去可是要被欺负的,不管做什么,记得要留个心眼。”他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一包东西递到宋楚灵面前,语重心长道,“咱家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就这么点东西,等你到了地方,好歹也能打点一二。” 既是说让她打点,这里的东西宋楚灵自然是不敢接。 她退开一步,红着眼朝张六恭敬行礼,道出一番感恩照顾的话。 张六听着,眼眶也有些泛红,他是打心眼里喜欢宋楚灵的,要知道两年前这批宫人刚入宫的的时候,几乎人人都在私下里做打点,说什么也不愿分到寒石宫这种地方来。 奴才最怕跟错主子,寒石宫这样的地方,住的都是什么主子?这可都是犯过大错的妃嫔,她们想要重新出去,简直难比登天,照顾她们根本捞不到什么油水,且还会耽误时间和精力。 最终能被派到寒石宫里的人,要么是惹了上头不悦,刻意送来磋磨的,要么就是糊口饭而已,不求上进的,还有一种,就是如宋楚灵这样,傻到连打点都不会,旁人避而不及,她却一口应下的傻子。 她刚来时一脸朝气,做活比所有人都认真,张六以为她坚持不了多久,可就是直到方才,她也依旧是这几人当中最勤奋踏实的,且毫无怨言。 张六将她一路看过来,他知道宋楚灵出身贫寒,也是家里没有办法才将她送进宫的,便不由想起自己来。 他不到十岁就做了阉人,来到宫里无依无靠,所幸有个师父带他,这让他才有机会做到寒石宫掌事一职。 张六颇有些感慨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咱家看出你是个有福气的,日后若是真的能混出个模样,别忘了咱家就行,若是叫外面那些腌臜货欺负了,不行就回寒石宫,咱家多少也能护着你。” 话音落下,宋楚灵鼻尖通红,眼泪巴巴的将东西收进袖中。 张六的这份情她是需要承下的,不论当中几分真又或是几分假,在这偌大的皇城中,多留一条后路总是没错的。 入宁寿宫前,宋楚灵还需去尚仪局学几日规矩。 这次与她一道被分去养性苑的还有两位宫女,那两人之前是在御花园做事的,当中那个名为王兰兰的,正是与她那日一道被刘翠兰训斥的宫女。 王兰兰一见到宋楚灵,就高兴的迎过来与她寒暄,简单的聊过几句后,王兰兰压声道:“听说养性苑是前些年皇上专门为王爷修建的,里面的奇珍异草比百花园的还要多呢,听说之前的宫女,就是因为疏于照顾,才被调走的,咱们三个日后可得仔细着。” 御花园探听消息是比旁的宫要快些,宋楚灵对她的话并不疑虑,她故作疑惑地道:“咱们不是负责洒扫的么,也要管那些花草?” 另一个宫女“啧”了一声,上前道:“你以为只扫扫地就成了,日常的养护还得是由咱们来啊,你在寒石宫就只管扫地,不浇花锄草?” 三人正在闲谈时,廊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位女史,她已经望了三人许久,在听到这句话时,才忽然出声道:“凡是没得吩咐,便不得擅作主张。” 三人立即噤声,望见她时明显都怔了一瞬,随后连忙朝女史的方向弯了弯身。 女史下廊来到她们面前,只是看了宋楚灵一眼,便将目光落在那二人身上,再次叮嘱道:“入了宁寿宫,只需做好本职,莫要存旁的心思。” 三人齐声应下。 想来也是,若真是有那么多的奇珍异草,必定是会交给专人来养护,怎会轮得到她们这样的洒扫婢女去照料。 在尚仪局学规矩的这几日里,她们从女史口中听了不少关于养性苑的事。 这才知道上个月那几个宫女为何会被调走,原来是因为她们仗着懂点养护花草的皮毛,见深秋天寒,赶在入夜前将园里的几盆小木槿搬进了房中。 最终,小木槿是保住了,她们却丢了差事。 在尚仪局的一间小屋中,三人挤在一张通铺上。 想到明日就要去宁寿宫,宋楚灵早早就洗漱完,倒头便睡,这会儿呼吸已经冗长沉缓。 王兰兰翻来覆去睡不太踏实,最后实在忍不住,戳了戳宋楚灵的后背,见她不应声,呼吸也没乱,又转过身去找另外一个。 “红梅?”王兰兰小声道。 红梅也一直紧张的睡不着,听见王兰兰叫她,就把眼睛睁开,朝她眨了眨。 虽说她们从御花园调到宁寿宫,级位没有变化,可宁寿宫这样的地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只要能安安稳稳不出岔子,逢年过节的赏赐可是旁的宫没法比的。 不过入宁寿宫也是有风险的,虽然外界都传晋王待人温善,从不苛责,可眼见一批又一批进来不久又被调离的宫人,谁的心理能没有压力? 黑暗中王兰兰叹气道:“眼看就要入冬了,万一园里那些花草出了问题,咱们到底管还是不管啊?” 红梅压声道:“我听女史的意思,自然是不要管的。” 王兰兰蹙起眉头,“可女史也说了,六月初那几个被调走的宫女,不正是因为什么也没管,让那几盆荷包牡丹活活给晒死了?” 屋内一时静下,许久后才传来红梅极为低沉的声音,“实在不行,到时候这些事都让她去做。” 王兰兰极为明显的吸了口气,之后便再也没有说话。 昏暗幽冷的房间里,宋楚灵呼吸愈发沉缓,却不知在何时,她已将双眼睁开,面无表情地盯着身前冰冷的墙壁。 养性苑位于宁寿宫寝殿之后,落座西南处,园口是道拱门,进来后便是几块平铺齐整的石砖路,在路的右侧,是一条宽阔的平桥,平桥那头是一处被湖水环绕的石亭。 进来的右手边,则是一片花圃,这个时节应有的花草,不论贵贱,应有尽有。 这养性苑比想象中的要小,也不如想象中精致,甚至连普通花园里常见的汀步蹲也没有,不过想来也是,晋王常年坐轮椅出行,曲径通幽这样的设计对于他而言,自然不合适。 女史将三人带到,便有宁寿宫里的主管太监接应,太监姓何,身材微胖,话不多。 何公公带着三人在养性苑走了一圈,简单叮嘱一番,便将她们带去了住处。 她们的房间就在养性苑里,推开窗户可直接看到园中景象,倒是方便不少,只是每次要回屋,还得从后面绕上一圈,毕竟宫婢们的房门总不能朝着院中开。 不过到底是宁寿宫,就连下人们住的地方,也比外面的要宽敞,三人共处一室,却有各自的床铺,红梅一进来就将包袱丢到离窗口最远的床铺上。 眼看便要入冬,到时夜里窗口钻进来的风最为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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