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为了女方的闺誉着想,一定要有年长妇人在场陪同。 陈适一大早便来了沈园。 他是延和二十二年的进士,殿试为第一甲进士及第第一名,也就是俗称的状元。 沈如海正是这一年的主考官,按士林规矩,他便是这一年所有录取进士的座主,陈适要对他执门生礼。 沈如海当年就对会试上陈适才思敏捷的表现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放榜一结束,就将陈适择为东床,为他与长女定下婚约。 殿试登科后,陈适被授从六品翰林修撰,留院研究经史典籍,跟着大学士们编纂实录、修史。 三年考满后,又迁翰林侍读,别看这个官职虽品级不高,却是天子近臣,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多了,日后升迁机会有的是。 翰林院虽然是个清水衙门,但与士子们交游往来,有利于培养陈适的政声,更容易积攒日后的人脉。 有晋一代,内阁辅臣几乎清一色由大学士充任,而大学士又必须是翰林院出身,所以国朝才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这一说,翰林院一向被视作国家“储相”之地,可以说,陈适日后的仕途一定会平步青云,可谓是一时俊彦,前途无限。 是以京中人人都说,沈阁老目光毒辣,出手如电,一眼便为长女相中状元郎。 也有人说,他是将陈适当作日后的接班人培养。 不管旁人怎么说,这对师生的关系确是不错的,当下二人就着近日的时政要闻一路侃侃而谈,沈茹在后默默随行。 出到府外,门前石阶下停着一辆双辔马车。 沈如海瞥一眼身后的长女,对陈适说:“允南啊,阿茹就交给你了。” 陈适连忙拱手作答:“恩师放心。” 沈如海嗯了一声,很满意他的沉稳持重。 沈茹对父亲施了一礼,转身登上马车。 陈适上前虚扶一把,沈茹侧头看他一眼,小声道了句“多谢”,随后钻进马车。 二人并未有直接的肢体接触,然而佳人袖中的幽香仿佛近在鼻端,陈适站在原地,心神一荡,不自觉搓了搓指尖。 他的出神被沈如海的一声怒喝打断。 沈如海看着眼前的人就一阵头疼:“你来干什么?” 沈葭身着一袭鹅黄衣裙,略施薄黛,明艳得就像一枝迎春花。 对于父亲的问话,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去上香。” 沈如海没好气:“你上什么香?” “别人都能上,我为什么不能上?” 沈葭懒得同他废话,直接绕过他往外走,碰上陈适,俏脸先忍不住一红,柔柔道:“陈公子。” “二小姐。” 陈适微笑着颔首,他今天穿了一身藏蓝直裰,端的是丰神俊朗。 沈葭偷偷瞧了好几眼,心头小鹿乱撞。 她一只手抚着跳个不停的胸膛,提裙踩上马凳,却不急着上去,左手悬于半空,好整以暇地等在那儿。 陈适愣了半晌,方才回味过来她的意思,上前去扶她。 沈葭并不像沈茹,直接将手放进他的掌心。 那小手温热,肉乎乎的,捏在掌中手感甚好,陈适一怔过后,触电般放开沈葭的手,耳畔迅速红了一大片。 沈葭早已借他的力登上马车,见了他这反应,不由窃笑。 “多谢陈公子。” “不……不谢。” 辛夷看了面红如云的陈适一眼,也跟着上了马车,她打起轿帘,沈葭躬身钻入马车。 车厢内已有三人,除去沈茹外,就是她的侍女玲珑,还有一名嬷嬷李氏,那是早前在孙姨娘跟前伺候的,孙氏死后,她就来了沈茹处,负责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李氏老成持重,又颇有资历,沈茹随未婚夫婿出来上香,由她来“盯梢”再合适不过。 沈茹没料到沈葭会与她同乘一车,一时有些局促。 “小妹,你怎么……” 话未说完,想起沈葭一贯不喜欢她叫她妹妹,只能赶紧闭上嘴。 沈葭翻个白眼:“你管我。” 她扫视车厢一圈,沈茹不像她有财力雄厚的外祖家宠爱,也没有死去娘亲留下的巨额遗产,衣穿住行都十分简朴,就连出行用的马车都比她的小一倍不止,车厢内本就狭窄,坐三个人已是勉强,再加上她和辛夷两个,只怕得贴着车壁坐了。 沈葭有点嫌弃,手指不客气地朝玲珑一点。 “你,出去。” “凭……” 玲珑半点也不情愿,她对沈葭的反感由来已久,她是主子,她伺候的沈茹也是主子,没道理谁就比谁高出一头。 她这样想着,却架不住沈茹暗中扯了她一下,与妹妹的骄横跋扈不同,沈茹一向是不争不抢,人淡如兰的。 小姐发了话,就算心中再如何不满,玲珑也只得起身让出位置。 沈葭靠着车窗坐下,一个人就占据了一张条凳,沈茹想跟她搭话,沈葭却根本不理她,她还在因为织金缕的事情生气。 沈葭掀开车帘,笑着同外面的陈适聊天:“陈公子,怎么与上次见面相比,你瞧着似乎清减了许多。” “有吗?” 陈适骑在马上,闻言侧头看来,微微一笑:“想必是前几日偶感风寒,病容未退。” 沈葭捏着的手绢顿时一紧:“你生病了?” “不是什么打紧的大病,已大好了。” “那也要保重身体啊,”沈葭忧心忡忡,“我听嬷嬷说,换季之时冷热交替,最易生病,每年她都要让我喝下一大盅补汤。那汤里加了雪梨,一点也不苦,待我问明了写个方子给你,你回去后煎一帖吃,保管无事。” 陈适摇头笑笑:“那就多谢二小姐了。” “不谢不谢。” 沈葭忙摆手,忽然看见御沟旁栽种的桃李杏树都开花了,沿街两岸落英缤纷,云蒸霞蔚,一时想起自己搭话的本意,赶紧清了清嗓,一本正经道:“陈公子,我近日来学了一首词,倒是很衬当下的景致。” “哦?什么词?” 陈适闲时也会填词作曲,对此话题很感兴趣。 沈葭在脑海里回忆一下,很快便流利地背起来:“东城渐觉风光好,彀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 “劝斜阳……” “斜阳……” 沈葭背到这里,最后一句却是死活都记不起来了。 她原本就不善文辞,之所以背诗词,完全是因为陈适好此道,她为投其所好才背的。这首《玉楼春》当初就花费了她好大工夫才背下,没想到这关键时刻,居然还是给她忘了! 看着正耐心等她背完的陈适,沈葭两颊似有火烧,恨不得敲破自己的木头脑袋,又后悔没叫辛夷一块进来坐下,不然此刻还能提醒她一下。 正骑虎难下之际,背后小声响起一句:“且向花间留晚照。” 沈葭回头怒道:“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沈茹讪讪地闭上嘴,不敢说话了。 一旁的李氏笑笑,出来打圆场:“二小姐,还是把帘子放下罢,姑娘们都是尊贵的人,让外面的泼才们看去就不好了。” “这么怕人看,还出门干什么。” 沈葭呛了一句,还是把帘子放下了,她方才在陈适面前丢了脸,需要平复一下心情。 然而丢脸这种事对沈二姑娘来说是家常便饭,没过多久,她就忘了刚才出的丑,又掀起车帘一角,偷偷打量陈适。 陈适骑着马随行在侧,他身形高大,闲握缰绳骑在马背上的样子潇洒极了,看得沈葭心头砰砰乱跳。 她第一次见陈适,他就是骑在马上。 三月初,烟柳满皇都,于殿试上一举夺魁的年轻士子身穿公服,胸戴红花,坐在高头大马上,在宫廷仪仗的护送下前往国子监拜谒孔庙。 彼时沈葭正坐在福兴楼吃八宝鸭,目光偶然往楼下一瞥,顿时就痴住了。 按她当时的话来讲,就是手里的鸭肉都不香了。 其实认真来说,陈适长得并不如何英俊,至少比起唇红齿白的怀钰来说,是远远不如的。 沈葭对他的动心,极有可能是当时鼓喧乐鸣的气氛加持,再加上隔得远,她看不清楚,后来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她打小就喜欢文采出众的男子,陈适这样的对她来说刚刚好,可惜她还是迟了一步,陈适被她爹许给了沈茹。 想起小时候,沈茹就抢走她不少东西,无论是居住的院子、还是爹爹的关心爱护、亦或是上次的织金缕。 沈葭越想越恨,这次,她非得抢回陈适不可。
第4章 上香 马车出了西便门,一路迤逦朝城外的白云观驶去。 正值春际,出城来踏青郊游的人有不少,白云观坐落在城外二里许的西郊香山上,听闻此处的月老祠最是灵验,前来求签的香客络绎不绝。 沈葭一行是贵客,沈府的仆役们向前开道,行人们在山道两旁回避,个别胆大的抬头张望,然而除了一辆遮挡严实的马车,什么也看不到。 落轿后,早有道童等候在山门外,将沈葭一行迎入观中。 观内已清过场,没有闲杂人等,知观清一道长带领他们参观了丘祖殿、玉皇殿、三清阁后,便将他们引入后殿用斋饭。 沈葭锦衣玉食惯了,吃不下这种粗茶便饭,没几口便撂下筷子,领着辛夷在观里四处游玩。 白云观内遍植桃李,此时桃花都开了,景色十分宜人。 沈葭带着辛夷溜进月老祠,拿起签筒,随便摇了支签出来。 拈起木签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有待宜更变,重山改利逢。 前利向遇合,自然福亨通。 这签文沈葭横看竖看也看不懂,递给辛夷,她也是一知半解,主仆俩找到古柏树下一名打瞌睡的老道解签。 老道睁目接过一看,微微笑道:“福生无量天尊,此签乃上上签,从此签来看,施主的姻缘虽有坎坷,但最终会美梦成真,皆大欢喜。” 沈葭喜出望外:“真的?” 她完全没在意那一句“虽有坎坷”,只听到了后面那句“美梦成真”“皆大欢喜”,这不就是说她最后会跟陈适终成眷属吗? 沈葭让辛夷给了那老道一锭金子,抱膝蹲在树下傻笑,心里美滋滋的,一时间,连日后她和陈适的孩子叫什么都想清楚了! - 桃花灼灼,落英缤纷。 陈适手中拿着一枚银簪,温声对沈茹道:“前些时日,与友人逛书画斋时,无意间看见了这枚银簪,我见你平日束发的钗鬟有些旧了,所以买下想送给你,虽然是件俗物,还望你不要嫌弃。” 说罢,他将手中银簪递了过去。 沈茹并未去接,抬手抚了抚发髻上的金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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