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道子四海为家,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别说是给皇室作画,就是见到他一面,都是要机缘的事。可鲜少有人知道,这位画圣,跟楚朝的大祭司,其实是早年相交,惺惺相惜的知己,他们两个都精通绘画,音律,传闻中那位大祭司如果不是藏拙,为了让他嫡出的太子弟弟继位,于绘画上的造诣,并不在褚道子之下。” 太后娘娘说着,固执地举着手中的卷轴,挡在陆沅的面前。 只见她看着陆沅,切齿地冷声问道:“你看那个虽然才高八斗,最终却放弃了争夺皇位,甘愿困守在偏僻的历州一隅的大祭司,长得像谁?” 不曾停顿一下,太后娘娘目光一瞬不移地看着陆沅,语气愈发近乎声讨,继续诘问:“巧了,这位大祭司的名字便叫楚秋,他的侄女,楚朝皇帝与皇后唯一的女儿,不出意外,将来的皇太女,名字便叫楚琬,听到这两个名字,是不是更加觉得耳熟了?” 太后娘娘的声音,字字句句落在人心上,仿佛针刺一般,锐利,令人不可避免,难以抑制地疼痛。 陆沅一语未发,垂下眼睫,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来,只是,宽大的袍袖的遮掩下,他的双手,却紧握成拳。 望着陆沅冠玉一般沉默的面庞,与低垂的,小扇一般的乌色眼睫,太后娘娘在这个孙儿的面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端倪,更猜不透此时此刻,他心中的想法。 于是,太后娘娘放软了语气,神情悲哀又忿然地说道:“你是储君,是将来大燕的皇帝,祖母犯不着因为一个贱人,与你闹得这么僵,沅儿,哀家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大燕的江山。” 将卷轴放到陆沅的手中,太后娘娘的模样,坦荡得仿佛她别无二心,而只是为了陆沅,为了大燕。 “为了一个原本就不守规矩,应该被拖出去打死,如今看来,又是前朝余孽的低贱丫头,你一定要不顾一切,昏了头吗?” 直直地看着陆沅,太后娘娘步步紧逼,近乎拷问地说道:“她现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能牢牢攀附着你才能过荣华富贵的日子,自然是百依百顺,摆出一副下贱的模样来。可是楚朝的那些余孽会善罢甘休吗?如果有朝一日,那个贱丫头被寻了回去,手持巫蛊之术,大燕会发生什么,天下会怎样动荡,沅儿,你想过没有?” 终于不可忍受一般,陆沅的手,由于太过狰狞的力道,将手中的卷轴揉皱,原本可被奉为无价之宝的珍贵画作,瞬间如同废纸一张。 看着抬步将要离开慈宁宫的陆沅,太后娘娘扬声想要阻拦他的离开:“沅儿!” 只是太后娘娘无论再不肯认输,却终究已经是年过花甲的人,又怎能阻拦得住决意要离开的陆沅。 望着从前端方守礼,温和清隽,如今却变成这般冷漠忤逆的模样的陆沅的背影,太后娘娘悔极了当初,为何要逼迫不情不愿的秋菀去侍奉陆沅,可是,这世间从来没有后悔药可买,她只能压着痛意,压着明知此言一出,祖孙之间的隔阂与嫌隙愈深的痛苦,对着陆沅的背影嘶吼,仿佛除了这样,她已经无能为力。 “今日倘若你不肯同意册立太子妃,那么,你跨出慈宁宫一步,哀家埋伏在那处庄子附近的人,会立刻打死那个招致灾祸的贱人!” “殿下!殿下!” 好似被戳破的泡沫一般,一切场景,都从眼前消失,陆沅抬起头来,被枕着的一只手臂,隐隐有些酸麻。 看着满面忧色的陈德,陆沅眉心微微皱着,却一语未发。 “……” 陈德偷偷地望了一眼陆沅内敛的,沉默的,好似一棵扎根顽固的树,并不能看出什么情绪来的面庞,不禁愈发忧心忡忡。 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陈德轻声问道:“殿下可是做噩梦了?” 从前太子殿下便常常因他话多,而不会理会他有时候无聊的问话,自秋菀姑娘回宫以来,却又不曾再到宣华殿之后,平素便对他少言少语的太子殿下,更是愈加寡言了起来。 所以,陈德问罢这个问题,并不曾抱有希望,陆沅会回答。 只见陆沅闻言,抬手去拿案上的折子的动作似是顿了一下,旋即,陈德看到他摇头,淡声道:“并未。” 陈德听到太子殿下这样说,心中不禁又唉声叹气了一下。 偷偷打量了一眼已经垂下眼眸,继续批阅折子的陆沅,陈德只觉得如今的太子殿下,虽然更显沉静,但消瘦极了的面庞,越发内敛,越发淡漠,与越来越让人看不出情绪来的神色,却令自己这个朝夕相处的人,心里都颇有些不是滋味。 宫中人人都说秋菀是被太子殿下厌弃,所以才失了宠爱,但只有常伴陆沅身旁的陈德,方才能在细枝末节之中揣摩出来,秋菀并不曾真的秋扇见捐。 只是……任陈德百般琢磨,也猜不出,太子殿下既然心中放不下秋菀姑娘,却为什么要这样不闻不问,冷漠相待,又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也折磨秋菀姑娘。 思及此处,陈德不禁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看着自回宫以来,便日夜不辍地批阅奏折,不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空余时间的陆沅,压下心中思绪,忍不住上前劝说。 “这段时间,殿下不分昼夜地操劳国事,实在辛苦,奴才看着都心疼,您若是实在累了,还是回寝殿休息一下吧,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 佚䅿 了啊……” 不待陈德将话说完,陆沅便出言,语气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无妨。” 陈德看着陆沅消瘦的面庞,微微绷着,更显得线条分明的下颔线,心中不落忍,不由得继续道:“那,殿下,奴才让小厨房给您煮点鸡汤来,给您补补身体……” 谁料听到陈德这样说,陆沅却顿住了手中的毛笔,有些怔愣出神的模样,正当陈德以为自己是猜中了主子的心思,准备吩咐下去的时候,却忽然听到陆沅冷不防地问:“卉苑那边……” 说只说了一半,其余的,便被陆沅尽数吞下。 陈德看着太子殿下垂下眼眸,话说到一半,却终究一言不发的默然模样,主动地回答道:“殿下是想问秋菀姑娘最近怎么样吗?奴才听说……” 可谁知,陈德一语未毕,便被陆沅打断了话:“不必说了。” 陈德住了口,看着陆沅眼睫微垂,将手中的折子阖上,丢到一旁,仿佛只是不经意提起,云淡风轻,毫不在意地冷淡道:“将没有批阅过的折子拿过来吧。” …… 夜色四合,灯盏里的烛火被一盏一盏地点亮,照明了卉苑的花棚。 秋菀直起身来,轻轻地捏了捏自己酸疼的腰肢,略显疲惫与憔悴的面色有些发白,她走到花架旁,将纤瘦得有些嶙峋的身体靠在花架上。 看到秋菀倚靠在花架上,目光有些懒洋洋的,不知道在看什么,却明显是正在小憩的模样,巡视的掌事姑姑不禁停下了脚步,打量着秋菀额角涔出的细密的汗珠,与苍白的面庞。 半晌,掌事姑姑皱了皱眉,有些担忧地问道:“秋菀,你脸色好难看,没事吧?” 听到掌事姑姑的声音,秋菀先是一怔,旋即,怠工被发现,她忙站直身体,然后低头,向掌事姑姑福身行礼。 “奴婢给姑姑请安。” 掌事姑姑让秋菀起身,明显有些担忧与紧张地打量着她单薄的身姿,与发白的面色,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你的脸色有些难看,可是身体不舒服?” 闻言,垂首敛目的秋菀似是顿了一下,旋即,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笑道:“奴婢没关系的。” 听到秋菀这样说,掌事姑姑却显然仍旧不太放心的模样。 沉吟片刻,顺着秋菀方才正在看的位置看去,在看到玉瓷盆中,花枝被清水浸润着,所以直到晚上,都没有枯萎的晚香玉的时候,掌事姑姑看着秋菀,不由得笑了一下。 “若是今天没有主子要这些晚香玉,你就带回去吧。” 秋菀有点诧异,有点惊喜地抬起头来,看着掌事姑姑面上友善的笑容,说话的时候,忍不住有些赧然,有些眉眼弯弯。 她的脸颊忍不住慢慢地热了起来,红着耳朵,秋菀问道:“姑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晚香玉的?” 看着面前的小姑娘亮晶晶的,带着雀跃与几分羞怯的眼睛,饶是掌事姑姑在宫廷浸染多年,见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美人,此时此刻,也不由得心中一动。 这个小丫头,当真生了一张令人看着就觉得惊心动魄的脸,假以时日,还不知道要有多大的造化。 按捺住心里的惊艳与感慨,掌事姑姑面上的笑意愈深,她伸手拍了拍秋菀的肩头,模样和善地笑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今天一整天,你有时间就对着那些晚香玉发呆,还不够明显吗?” 听到掌事姑姑这样说,秋菀不禁愈发不好意思起来。 面颊红红的,秋菀抬手揉了揉发髻,忍不住有些赧然地笑道:“嘿嘿。” 掌事姑姑微笑着,不动声色地将落在秋菀身上,打量着的目光收回来,笑着继续道:“快去干活吧,待会也好早点下值,你身子重,允你可以提前回去。” 闻言,秋菀惊喜地看着掌事姑姑,点头道:“谢谢姑姑。” 将近亥时,夜色如墨,冬天的黑夜,好像连明亮的灯盏,都不能完全驱散,点亮。 秋菀拿着手中的花铲,除草的时候,唇畔忍不住弯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她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不远处的玉瓷盆中,摆放的那一大束皎皎无瑕,洁白馥郁的晚香玉,目光雀跃又期待。 根据秋菀在卉苑的多年观察,宫里的主子们,貌似没有谁喜欢花香太过于浓郁,热烈的晚香玉,便是有,今天的时辰都这样晚了,肯定也不会再派宫人来卉苑取花。 那么,这一大束晚香玉…… 秋菀觉得自己不贪心的,她只要两三朵晚香玉就可以了,两三朵,就已经让她觉得心里很欢喜了。 掐指算算,秋菀的确许久都没有得到过半朵晚香玉了。 好似有点走神,有点心不在焉,实际上,秋菀的心里很期待着下值的时辰,她一面除草,一面时不时地抬头,远远地看一眼。 “今天都这么晚了,应该没有主子要晚香玉了吧……” 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了一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秋菀的耳朵红了红,手中拿着花铲,她不由得有些傻乎乎地笑了一下:“嘿嘿……” 垂下眼睫,一面除草,一面控制不住唇畔丝丝缕缕,柔和的笑意,秋菀的手中正忙碌,忽然听到有人走进了花棚,正在询问:“有人吗?” 抬起头来,定睛望去,在看到来者是一个身穿青绿色衣袍的,陌生的小内侍的时候,秋菀探头探脑,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怎么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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