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衔清和乔杳齐齐低下头,不忍看主子此刻的神色。 宁云简将其他信放在一旁,长指翻动间,拆了崔幼柠写给裴文予的那封,抽出信笺,展开细看—— “幼柠旧病复发,时日无多,忧君右腕旧伤,颇为悬念。恰南阳有徐姓名医,擅治筋骨,虽不愿再行医救人,但仍予幼柠一纸良方,可缓君腕痛。良方与信一同送至,君可命府医验看。 君见此信之时,幼柠应已不在人世。君待幼柠至诚,幼柠深谢。望君切莫伤怀,亦莫南下寻吾埋骨处,愿君好自珍重,天寒添衣,肚饿用膳,岁岁康健。 幼柠绝笔。” 宁云简捏着信笺的长指轻轻发颤。 她唤那人文予,那人唤她幼柠。 她担心那人右腕旧伤,特意求来药方。 她对那人的一片情意铭记在心,恐其难过,怕其犯傻,忧其悲痛之下会不肯好好吃饭穿衣。 遗书有七封,其中六封都是她写给自己血亲的,独这一封,给了裴文予,她曾经的未婚夫。 唯一的例外,给了裴文予。 想到此处,宁云简眼眶蓦地一红,悲楚、委屈和妒意如浪涛奔腾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良久,他赤着眼眸低声开口:“把那两个婢子带来,朕亲自审。” * 崔幼柠这一觉睡得极香甜,直到天光大亮方缓缓睁开眼,却猝不及防地撞入宁云简沉如深潭的眸光之中。 她吓了一跳,又见他脸色苍白如雪,眼中却有根根红血丝,不由有些担心,忙坐起身来凑过去:“云简哥哥,你怎么了?” 宁云简看她许久,却并未回答,只是道:“先起来洗漱用早膳吧。” 他此刻的语气平静却略显冷淡,半点不似昨夜为她暖身的温柔。崔幼柠心里一咯噔,已有了猜测。 她敛眸起身,安安静静漱口净脸。 女影卫拿来了胭脂水粉和两匣首饰。她如今身子太弱,不欲上妆,又恐首饰戴多了会累着,便只戴了几朵小巧精致的簪花和一支玉钗。 她本是想挑成色差些的簪钗,但这里头的每一件都不是凡品,即便是最不值钱的那一支,也是命宫中巧匠用上等美玉精心雕就的。 崔幼柠换上一身水红秋裳,端坐在宁云简对面用膳。 早膳自然丰盛美味,可崔幼柠心神不宁,只勉强将面前的鸡丝粥喝完了。 宁云简抬眼看了看她,淡声道:“吃饱了?” 崔幼柠颔首:“嗯。” 宁云简也放下碗,静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地开口说道:“朕看了你给裴文予写的信,也已审问过你的婢子。” 崔幼柠俏脸顿时一白。 宁云简细辨她神色,缓缓道:“阿柠猜到了。” 崔幼柠脸色白得更厉害了些:“嗯。” “但朕还是想再问阿柠一遍。”宁云简声音喑哑,“她们说,那徐大夫只在每年除夕前后出关,你为了求得那张药方,便在雪地里足足站了七日,如今体寒虚弱、难以有孕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是真的吗?” 崔幼柠低下头不敢看他:“是。” 宁云简心如刀绞,只觉喉咙应也被她刺了一刀,说话时才会这般疼:“那朕问你,你肯为他做到这地步,当真全然只是为了偿还他的恩情,对他一丝情意都无吗?” 崔幼柠樱唇颤动:“没有。” “那你为何在信中嘱他天寒添衣,肚饿用膳?”宁云简轻声质问。 崔幼柠樱唇又颤了几瞬:“他性子极倔,听闻我假死这一年,他……” 见崔幼柠不敢说下去,宁云简哑声替她说完:“他思念成疾,日渐消瘦,是不是?” 他扯出一个笑来:“你担心他的身子,是不是?” 崔幼柠浑身发冷,艰难道:“他毕竟救过我的命。” “朕知晓。”宁云简看了眼她发抖的娇小身子,走过去将她带到碳炉旁的杌凳处坐下,再拿了块薄毯盖她膝上,这才继续开口,“朕是问你是否对他动过心。” 崔幼柠身子暖和了些,情绪跟着冷静下来:“没有。” 宁云简静静看她片刻,忽地没头没尾问了句:“他是何时救你的?” 崔幼柠不知他为何要问这个,当即一愣,下意识答道:“去年六月廿三。” “他的生辰是何时?” “四月初九。” “他是何时向你提亲的?” “去年六月十二。” 宁云简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开口:“你长兄的生辰是何时?” 崔幼柠一怔,想了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晓。” “你次兄的生辰是何时?” “三月初十……或是三月十一?” “那你可还记得你表兄的生辰?” “九月初十?我有些忘了。” 死寂蔓延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宁云简才终于涩然开口:“阿柠一向不爱记这些东西,连自己的生辰都记不住,如今却连他提亲和救你的日子都记得这般清楚。” 他脸色煞白,伸手轻抚崔幼柠的面颊,轻轻问她:“阿柠当真没有喜欢过他吗?” 两行清泪自崔幼柠昂起的俏脸上滑落。她闭上眼,颤声道:“我的确没有动过心,但他因救我而伤了右腕,再也上不得战场,我又已与他定亲,所以便想日后好生待他,与他相敬如宾。” 好生待他,相敬如宾。 宁云简轻轻道:“可是阿柠,朕见过你满心满眼都是朕的样子。你扪心自问,若是十五岁前的你,能说得出想与旁人相敬如宾这种话吗?” 崔幼柠的俏脸瞬间惨白如纸。 宁云简一瞬间心痛欲死,却笑了出来:“但朕能理解。你自幼锲而不舍追逐了朕多少年,他便默默守了你多少年。他为你不惜悖逆裴氏世代不涉党争的祖训,毅然投入二皇弟的阵营,后又牺牲前程救你性命,爱得这般热烈而奋不顾身,自会让阿柠觉得心疼。” 他知晓,崔幼柠不会在这种事上骗人,她对裴文予或许确实算不上是喜欢,但定然已被动摇。 若再给裴文予五年十年的时间,她或许从身到心都是裴文予的了。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既已答应将过去都忘了,便不该这般计较。 可这封信并非来自三年前,亦不是一年前,而是前天。 他压抑再压抑,终究还是忍不住攥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昂首正对自己,红着眼睛声声质问:“那朕呢?” “朕算什么?” “明明是你先招惹的朕,为何却在朕动心后对朕弃如敝履,甚而两度下毒谋害,最后连心都要给别的男人?” “朕在你眼里,就这般低贱不值吗?” 崔幼柠泪流满面,对自己的厌恶到了极点,蓦地挣脱他的手,迅速跪地叩首大拜:“臣女人品低劣,实在不堪侍奉君王,请陛下赐死臣女,另择贤后。” 宁云简怔怔看着地上跪着的娇小身子,像是觉得极荒谬般地笑了出来:“你觉得朕是想听你说这些?” 对着面前这张魂牵梦萦、失而复得的娇颜,宁云简几欲哽咽,声音头一回带了颤意:“就这么狠心,连哄一哄朕都不肯吗?”
第15章 啃吻 听到宁云简最后一句话,崔幼柠眸中的自我厌恶骤然一凝,化为呆滞与茫然。 他方才说什么? 他要自己……哄他? 这种话,竟是从宁云简口中说出来的? 崔幼柠怔愕不已,愣愣看着面前的男人。 宁云简今日未着帝王服制,身上是一袭月白锦袍,上面用银线绣了松竹暗纹,瞧过去清冷出尘,俊逸翩然,好似还是当初那个东宫太子。 崔幼柠的目光从他的衣袍移至那双因伤心气怒而通红的眼眸。 与之对视的那一瞬,崔幼柠看见他的神色虽仍平静冷然,那双眼睛却立时又红了一些,其内是近乎不加掩饰的渴求。 崔幼柠不由心里一酸。 她从前总喜欢一边抱他亲他,一边对他说那些不知羞的情话。宁云简那时虽克己复礼、冷淡自持,但只要自己一扑上去,他就会忍不住嘴角微扬,眼睛亦如盛满了漫天星光般明亮璀璨。 于是她便知晓,宁云简虽嘴上不说,心里是喜欢自己黏着他的。 而她此刻离宁云简很近,只要稍稍往前一凑,就能抱住他。 可今日之事终究是狠狠扎在他心间的一根尖刺,纵然今日平复了他的情绪,日后他每忆起一次,便会再疼一次。 她忽然想到,宁云简在她身边欢喜的日子,好似只有定情之后害他目盲之前的寥寥数月,以及北境下蛊前假意与他和好的那两个月。 加起来,也不过半年而已。 她就好像是上天为宁云简特意设下的一道劫难。与宁云简定情之前,自己纠缠于他,让他难堪;与宁云简定情之后,自己成了表兄的一柄淬了毒的利刃,让他身心俱伤。 而她甚至不能保证日后不再让他难过。 良久,清风从窗棂钻进来,将崔幼柠轻柔的声音送入宁云简耳中:“云简哥哥。” “嗯。”宁云简立时低声应她,“朕在听。” 崔幼柠从腰间解下那枚玉佩放入宁云简掌心,直直望着他的眼眸,轻轻道:“国务繁忙,你先回京吧,莫等我了。” 宁云简不敢相信地看着手中的玉佩,许久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忍着心间剧痛艰涩开口:“你这是何意?” 崔幼柠声音轻轻:“我知晓,当初是因我在你找上门报复之前突然假死,你心中的恨意无处发泄,所以耿耿于怀。又因那具尸首被烧得焦黑可怖,你忆起我们那段曾经,难免会有些感伤。一年过后,恨意便淡去了许多,反而让旧时的情愫占了上风,所以你在前两日乍然得知我仍在世后,才会起了娶我的心思。” “可若我那时好生留在崔府,你应就不会心软,或赐死或用刑,或贬我为奴为娼,干脆利落地了断这份仇怨。” “云简哥哥,这样想来,你或许只是执念未消罢了。为了这份执念而封我为后,还要为我摆平太后娘娘和朝臣,实在不值当。京中向来不缺出身名门、品貌非凡的贵女,从中随便挑一个都比我温柔善良,都比我令太后娘娘满意、朝臣顺服。你何必要为难自己,让自己这般辛苦呢?” “云简哥哥是皇帝,于你而言放下过往自然不会太难,你只是没想过要放下而已。你试一试,回京后择一位贤妻。京中倾慕于你的女子很多,莫说京城,就是南阳也有许多,她们定会全心全意待你,而你亦是极温柔的人,自然也能看见她们的好,日后帝后恩爱和睦,定会过得安然幸福。” …… 宁云简怔怔听崔幼柠否定自己对她的情意,听她口口声声说着要他放下,要他另娶贤妻。 崔幼柠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扎在了他心上。宁云简疼到恍惚时忍不住想:她难道非得把自己气死才肯罢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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