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 岐州城不大,官署就在城楼东北方向,步行一刻钟即抵达。岑元柏领着车夫走进官署里,及至一间屋舍前,侍卫吩咐二人止住,进去通传后,方走出来道:“岑公,请。” “此人乃是岑某朋友,还望军爷善待。” 侍卫看那车夫一眼,点头应下:“岑公放心,若无大人的吩咐,这里没有人敢为难您,以及您的朋友。” 岑元柏看着车夫,拱手一礼后,走进屋舍。 里头灯火烨烨,书橱满墙,墨香氤氲,是一间书房。槅扇后的地面铺着毛席,上方有一张红木雕云龙纹书案,徐正则坐在背后,依然是一袭白袍,墨发以羊脂玉簪束起,眉目黢黑,五官里藏着昔日故人的身影。 但是那人爱笑,徐正则不笑。岑元柏后知后觉,他应该是有许多年没有再看见他笑过了。 时光仿佛逆流回初次遇见徐映白的那天,那是盛京城里的一个春日,大雨瓢泼,茶楼窗外的梨花零落成泥。他与朋友坐在席间,望着那残破的景象哀叹,临桌却传来一人爽朗的笑声。 他循声侧目,看见一人身着白衣,手肘撑着窗沿,望着楼外笑得抖肩,不迭赞着“痛快,痛快”。 同桌有友人费解,问他梨花至惨,何故嬉笑。他一脸茫然地看过来,旋即指一指天。 旁人眼里的是花,他眼里的是雨。旁人所见萧条惨淡,他所见酣畅淋漓。友人被他弄得尴尬,一脸窘色,匆匆端起一盏茶来吹。他唇角微动,多看了他一眼。正巧他也看过来,两人的目光第一次在命运里有了交集。 离开茶楼时,他们一前一后,走至门外,他忽然大喇喇朝他一笑。 “仁兄为何对我笑?” “你先对我笑的。” 他走上来,展开手里折扇,一袭白衣散发桀骜意气。 后来,他们相识,先是做同窗,后是做知己。他是江南人,会说一口吴侬软语,可是脾性刚烈得像个粗狂的西北武夫。他爱笑,喝茶大笑,饮酒更要大笑,笑声畅快,一如那日倾盆而下的春雨。 他满腹才华,他也是。本来,一个自负盛名的人是不不愿意与另一个能名声大噪的人为伍的,可是,他偏偏愿意看他发光,听他大笑,陪他在山前雨后作画谈心。他为他赋诗,看他在他的诗前手舞足蹈,又或是伤心流泪。他的一切都那样真切而痛快,不掺杂俗世里的尘垢,像他的画,像被大雨泼洗后的山水。 有同僚来府里,看见他挂在书房里的画作,诚心称赞,他骄傲地说:“此乃吾挚友徐映白所作。” 吾挚友——不错,在相识的那些年里,他发自内心视他为挚友。不是筵席间的觥筹交错,更不是官场上的虚与委蛇。那是他人生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一个光芒万丈的灵魂折服,为能与其并肩而偷偷庆幸,为彼此共有的光景而快意,而欢愉。 可是这一切,全毁了。全被他毁了。 徐家被灭门的噩耗传来的时候,他坐在书房里看他写给自己的信。他在信里问他归家否,平安否,弟妹如何,令爱又如何。他说他想念盛京城里的美酒,想要在秋天来时前来喝上一盅。他说他想要他陪他回丘山作画,这一次,不画天地,不画山水,就画他俩……他的手剧烈地发抖,心更像是被掰开揉搓,渗下来的血汁利刃一样地扎进骨头缝里。他依稀听见大脑在轰鸣,那声音尖锐刺耳,却又像是他遥远的笑声,酣嬉淋漓。 他赶往姑苏,发誓要替他手刃仇敌,报仇雪恨。不久后,升州刺史勾结外戚谋反一案被人告发,所有涉案人员一律被抄家灭族。他看着卷宗上那一行行逆犯的姓名,想起一幅栩栩如生的夜宴图,晴天霹雳。 原来,他要手刃的人不在别处,而在眼前。他要杀的,首先应该是自己。 那大概是他这一生里最痛切、无助的时候,他走在一片空旷渺茫的荒地,有无数种选择。他恍惚记得,他也下过要为徐家彻底报仇的决心,想过要与那一位幕后者割袍,要不惜一切代价。可是,当他回到岑家,看见式微的家族、漫浩的前程,丧失挚友的悲恸忽然像一只飞走的纸鸢,疾风一卷,他手里的风筝线轴跟着滚落,纸鸢摔下来,跌跌撞撞,仓仓皇皇——似乎,也不过如此而已。 岑元柏想,从本质上来说,他是不配与徐映白为伍的。因为不配,所以拥有的时候才格外庆幸;也因为不配,在失去以后,才不会痛彻心扉。 灯火摇曳,面前人的脸一次次与记忆深处的故人重合,最后从那片笑声里抽离。岑元柏看着面无表情的徐正则,开口:“因果有序,轮回有道。我来还你徐家的罪债。”
第149章 因果 (一) 亥时三刻, 雍州城楼底下“轰”一声响,城门再次被打开,一辆马车飞驰而出, 奔往前线。 岑雪坐在车里, 手中攥紧岑元柏写下的遗书, 全身僵冷, 似堕冰窖。春草、夏花陪伴在一旁, 屏气噤声, 心悬一发, 不敢相信短短一日内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分明这些天来,岑元柏一直静心养伤,积极康复,来雍州后, 他也始终关注着军所里的疫情及前线的动态,多次与岑雪分析局势,商讨战略。为何突然要写下绝笔信?为何趁着岑雪外出时只身一人赶往岐州?春草、夏花想不明白, 更不敢细想。岐州城里的人是背叛了岑家的徐正则,上一次,岑元柏已被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这一次,又会是何结果? 马车在冬夜里飞奔, 众人的心都快要被颠出来,三十多里的路程遥远得仿佛远在天边。及至扎营处,岑雪仓皇下车,凌远扶她一把, 看她头也不回往军营里走,赶紧跟上。 “我乃岑家长女, 危家新妇,今有急事求见九殿下,望军爷速传!” 此处乃是城外三十里的一座营垒,靠山邻水,视野开阔,王玠刚率领三万人赶来这里扎营,因顾虑被瘟疫波及,对外来人员的盘查甚是严苛。 那人认出岑雪,匆匆赶往营内通传,不久后,一人披着狐裘疾步赶来,竟然是王玠。岑雪提裙跪下,悲声道:“殿下,恳请你派人赶往岐州城一趟,救我父亲一命!” 王玠大惊,二话不说先扶岑雪:“发生何事?先起来再说!” 岑雪站稳,竭力平复情绪,说道:“今日家父留下一封绝笔信后,只身赶往岐州,若我没有猜错,他应是想以他的性命来与岐州那边做交易,换雍州一线生机。” 王玠震悚,岑、徐两家的恩怨他已有所耳闻,岑元柏虽然名义上是徐正则的恩师,但是早已被徐正则憎恨入骨。上次在江州,徐正则杀他不成,积怨于胸,这次他夜赴虎口,岂非是自寻死路? 不,不会,岑元柏何许人也,那样精于谋略、算无遗策的人,怎可能做出这样损己利人的事?他就算想要为雍州争取生机,也应该有别的办法,何必非要以身犯险?王玠心绪杂乱,先安抚岑雪:“弟妹先莫慌,令尊不是冲动之人,这次行事也必有万全之法。我先派人赶往岐州刺探情况,若有异样,我们再商议对策!” “能否请殿下先借我一百兵力,我想先赶往岐州!” 王玠知她心急如焚,可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关心则乱。他道:“若是能顺利将岑大人救回来,别说是一百兵力,就是一千、一万我都义不容辞。可是弟妹可有想过,令尊此番为何偏要一人独行?你率领一百人马抵达岐州城后,又该如何施救?若是徐正则对令尊有杀心,你率人前往,不过是自投罗网。可若是他并无弑师之意,令尊自然有办法平安回来!” 岑雪心神不定,知道不能贸然行事,可是父亲危在旦夕,信上的遗言刺痛心扉,她如何能安然等待? “殿下,我……” “姑娘。”岑雪泫然欲泣,凌远看在眼里,痛在胸中,他拱手,“殿下所言在理。卑职愿意先赶往岐州,待天亮以后,乔装成村民混入城里,打探大人的情况。若是需要援救,卑职会第一时间向您传信。” 王玠点头。岑雪心乱如麻,可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她闭上眼睛,用力呼吸一口气,应道:“好。” 当下,王玠派人与凌远一起赶往岐州,并请岑雪入营,先稍事休息。岑雪根本不能入眠,躺在行军床上,心燎意急,捱到天明,不及等来岐州的消息,外面突然传来一则凶讯——军所里的疫情再次恶化,今日竟然激增一万多名感染者,因病亡故者三千多人,上下惶恐,军心再次动荡。 王玠容色极差,询问来人危怀风等将领的情况如何,来人答道:“危将军的病情也很不理想,原本昨日便已退烧,结果后半夜时,突然又发起高热来,如今人在昏迷当中,已无法指挥军所里的事务了!” 军所里留下的将士众多,基本都是已感染或涉嫌感染疫疾的人群,就目前来看,确诊的已有三万多人,病亡的超过四千人,重症的少说也有上万,更不必提被隔离在大帐里的其他将士。若是没有人主持大局,稳住军心,后果不堪设想! 王玠愁眉不展,召来一名主将,把营垒里的防御重责交付与他后,决定赶回军所一趟。甫一离开大帐,前方迎面走来一人,肩披斗篷,步履匆匆,正是岑雪。 “殿下,我跟你一起去!”岑雪已从旁人口中听说军所里发生的变故,毅然道。 王玠看着她,见她脸色亦是极差,眼睑底下一圈青黑,一看就是没有休息好。岑元柏那儿尚无音讯,危怀风跟着重病不醒,她如今背负的压力可想而知。王玠于心不忍,更不能把她带入另一个险境,说道:“岐州那边随时可能发兵过来,如今岑大人不能为我筹谋,若是能有你在这里坐镇,我离开后也能安心一些。弟妹,如今风雨来袭,我们各尽其责,方可共渡难关!” 岑雪屏息,噙泪点头。 王玠召来扈从,上马离开。岑雪站在风里目送,眼泪被吹落在脸颊上,她抬手抹开,仰头望向东方旭日,眼神逐渐坚毅,走回大营。 ※ 却说王玠快马加鞭,往军所飞奔,途中已想过那里的情况会有多糟糕,待得抵达,发现眼前所见的一切依然超乎他的想象。 山脚黑烟滚滚,恶臭弥漫,是士卒在焚烧病亡的那三千多名病患。军所里人声鼎沸,不时传来将领的喝叱,认真一听,竟是在发令捉拿逃跑的士卒。 王玠心寒胆战,疾步走进校场,众人见他赶来,慌忙行礼。王玠向喝令捉人的那名将领道:“不必管我,派人捉回逃兵!务必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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