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方七日, 世上已千年。 宝缨和叶怀钦从环绕京郊的崇山峻岭中走出,才知外头已然变了天。 权势滔天的杨家竟一夕倾覆,三代亲族都下了狱, 据说前丞相、楚国公杨平和几名首犯被判了凌迟,留待秋后问斩。 而杨会和杨灵韵…… 宝缨盯着布告上的两张画像, 怔了好一会儿, 直到叶怀钦发现她看了太久, 怕引人注意,忙将她从人头攒动的县衙前拉走。 “你现在这身打扮, 在别人眼里可不该是个认字的。”回到暂时落脚的邸店,叶怀钦提醒她。 离开山岭后, 两人重新回到人烟稠密的市镇,为了谨慎起见, 叶怀钦不再公然行医,而是扮成一对兄妹, 借口去远方投奔亲戚。 不过,在看到布告后,宝缨和叶怀钦都觉得,恐怕这是个更糟糕的法子。 “难怪过城门时一直有人打量我们, 是在怀疑我们是杨会和杨灵韵……”宝缨既后怕, 又有点哭笑不得。 幸亏叶怀钦反应快, 见到不善的目光,立即扯着嗓子喊了几句乡下土话。他声音聒噪,用词粗俗不堪,完全不似京中公子, 这才打消了怀疑, 顺利进城。 叶怀钦也没料到这一出, 皱眉道:“入城时我们说是兄妹……现在改口反倒不好。我看,到了人前,我们故意做些打情骂俏的举动,让人以为我们有染。这样一来,他们只会怀疑我们是私奔的男女,怕被家人捉回去,才故意扮作兄妹。还有,你在外面少说话,脸也尽量遮住,但态度更理直气壮点。别露馅。” 宝缨点头答应,心里仍是惴惴不安。 逃离皇宫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叶怀钦从宫里消失这么久,一定也早被发现了。 以符清羽的机敏,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并不难,可是他至今没有放出海捕文书缉拿两人。 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潜藏着不可预知的危险。 叶怀钦一锤定音:“多想无益。我们尽早动身去济阳,然后想办法出关。你先歇着,我再去打探打探消息。” …… 叶怀钦傍晚时回来了,已经买好了马匹,明早便可出发。 还打听了许多小道消息。 “到处都传的沸沸扬扬,小皇帝下手够狠,以自己的婚事设下陷阱,真豁得出去。谁想得到,被叫了这么多年傀儡,让人以为他是个心慈手软的,一出手却是狠辣决绝。” 叶怀钦瞥了眼宝缨:“有人说,皇帝在杨府大开杀戒,门前那条街一片血红,都分不清是大婚的红布还是杨家人的血……流言现在倒不叫他傀儡,改叫暴君了。还有人说,皇帝疯了,对自己的恩师、重臣和亲家下手,是狼心狗肺……” 宝缨闷声道:“以讹传讹,不可尽信。” 杨用一生,达到了文臣的顶峰,不但党羽众多,还深受天下人文人追捧。反之,符清羽从前一直是被杨家扶起来的傀儡,政令皆从杨用口出,民间对皇帝一无所知,拥护杨家也不足为奇。 宝缨只是觉得奇怪:“杨家的罪名,谋逆我大概能预料到,叛国是从何说起呀?” 叶怀钦摇头。此等机要就不是这小县城能打听到的了。 沉默半晌,宝缨幽幽叹了口气:“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她一直都知晓符清羽的心气和能力,也曾相信,蛰伏于杨氏之下不过是暂时的苟且,他终有一天会重振皇室,执掌权柄。 但她只是个小小宫女,符清羽胸中的丘壑与她说不着,便也只是将这念头放在自己心里,想想而已。 到后来,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她的相信逐渐变成了不信,生出了失望,生出了畏惧——达到极致,她便逃了。 她恨过,怨过,然后决定只有离开才能放下。 可现在…… 曾经杨会一个张狂的念头,就能将她吓得六神无主;杨灵韵几次为难,就能让她不得不想办法脱身。 转瞬之间,他们都不再是威胁了,宝缨还不大能够适应这种变化。 她不知道符清羽能否适应。 叶怀钦见状,沉声问:“我懂了。十年相处毕竟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你还记挂他……其实我也想问,皇帝没有迎娶杨灵韵,你最担忧的事没有发生,所以……逃出皇宫,你后悔了吗?” “如果皇帝能够宽恕你,你愿意回头吗?说实话,在宫里至少是安定的,去关外拜师却是条艰难、危险,充满未知的路。你还想走这条路么?” 宝缨发现,叶怀钦便是有这个好处,可靠又随性,有本事混入任何人群,却也和任何人都保持着一份疏离,不会轻易逾越边界。 就像他不会强迫那名猎户戒酒,宝缨知道,若自己说想要回头,叶怀钦也不会干涉她的决定,不会问缘由,只会找个妥帖的法子送她回去。 当然,这份距离感是双向的,叶怀钦有他自己的秘密,宝缨感到好奇却也无法更进一步了解。 她沉思片刻:“杨用当年对我们程家赶尽杀绝,对陛下、对皇室有过之而无不及,杨家倒台,我自是欣慰。可是对陛下来说,杨家有罪,不等于程家无罪。不管是什么原因,我父亲当年未曾回护圣驾,直接导致武烈皇帝被围驾崩,我想陛下分得清这两件事……他一向赏罚分明,一码归一码。” 她逐渐冷静下来:“即便他能原谅这一次,回去后,我也依然是罪臣之女,是对自身命运毫无掌控的奴婢。便是近在咫尺,形影不离,我也只能一直仰望着他,没有真正靠近过他……有没有杨家,有没有杨灵韵,这些都不会改变。” 见叶怀钦面带怜惜,宝缨笑道:“我不是抱怨,太皇太后和陛下都尽力关照我了。喜欢上陛下是我自己的事,我不后悔。只是,连他也认为这是个错误,也许本来我们就不该绑在一起。追随了一个人十年……我也会想,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活法。如果有,我想试试。” “我是有些担心陛下……”宝缨承认。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陛下,他还不是后来那样,没有那么冷漠……是个温柔的人。我总想,如果不是被强立为帝,如果没有那么多责任,过得轻松一些,他大概一直都会是个很好的人。” 叶怀钦不置可否:“所以……?” 宝缨笑了,眼角沁出泪花:“但是说到底,我也不是真正了解他……他不需要了解,只需要臣服。” “我试过,失败了……决定放弃了。”宝缨直视进叶怀钦眼底,“仅此而已。” “……师娘英年早逝后,老奴的师父选择避世而居,不沾红尘因果。虽然还是由于种种原因,先后收了三个徒弟,但到了十六岁就将我们赶出师门,还让我们发下重誓,绝不可对外提起师父的名讳。后来就只有我们师兄妹三人结伴闯荡江湖了,起初还融洽,可是……” 几十载光阴逝去,大师兄和二师姐的面貌都再难记起,这段往事却依然沉重。魏嬷嬷心口泛起异样的酸楚,却不知是为了谁。 只是,少年帝王目色沉沉,她便也只能继续下去。 “我们三人都修习武艺,同时各自承袭了师父的一样绝技。大师兄最聪慧,不但武功盖世,还兼修道术,能观天象,推星斗。二师姐是个痴人,一门心思放在药石之上,妙手回春之术,不亚于师父。我是最小的徒弟,贪玩怕吃苦,所幸在轻功上有些天赋,总算练成了师父的独门绝技。” “师兄师姐都是正道中人,只有我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仗着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做了飞贼,还夸下海口说这天下没有我偷不到的东西……” 魏嬷嬷惭愧地摇了摇头:“师兄勒令我改邪归正,师姐没有明白说出来,但也显然不赞同我的作为。偏偏……那个时候,我和师姐都暗地仰慕师兄。他们两个本就年纪更近,平常更谈得来,又都有名门正派的作风。我、我受不了他们站在一起,高高在上地指责我,和他们大吵一架,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还宣称……要去盗取太子赠与太子妃的定情信物水晶宝冠。” 魏嬷嬷口中的“太子妃”便是后来的太皇太后孙氏、符清羽的祖母。符清羽知晓魏嬷嬷乃是因为情场失意,导致心神不定,才反被祖母用巧计所擒,却还是第一次听说个中缘由。 他轻轻皱起眉:“叶怀钦手里有嬷嬷师父的药方,他又自称师从一位女医,所以嬷嬷认定,他是你师姐的徒弟?” “那是其一。” 魏嬷嬷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老奴年轻时心量狭小,以为他们两人情投意合,不想让他们在我面前得意,便刻意不去关注。这几十年,起初是我有意回避,到了后来,即使不刻意,也不再能听到别人谈论他们了。曾经风头不小的侠侣,像是突然从江湖上绝迹了。” “我曾以为,他们也追随师父脚步,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隐居,现在看来却不然,他们很可能分开了。特别是大师兄,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魏嬷嬷叹了口气,“叶怀钦叶怀钦……老奴本应更敏锐些的,之所以断定叶怀钦是师姐的徒弟,主要是因为——师兄的名字,便叫做方钦啊。” 符清羽沉静的眼眸里,终于闪过一丝讶色。 魏嬷嬷的推断应当是对的。 只是江湖庙堂素来交集不多,魏嬷嬷的师姐、叶怀钦这些人,他们和皇家、和程宝缨有什么过节,非要带走她呢?若说是绑架程宝缨要挟他,却也不见叶怀钦提出要求。 宝缨……她现在……还安好吗?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心头涌起一股焦躁,这一个月,总有想要砸碎什么的冲动。快要抑制不住,符清羽挥挥手:“嬷嬷先下去吧。” 魏嬷嬷行了一礼:“老奴叫人把药送进来。” 符清羽闭眼养身,不住掐着眉心。 房门骤开,一丝清凉气息沁入,符清羽眉间略微舒展了些。 忽而心脏一抽,意识到今日的香气与往不同,像是很熟悉的…… 她的味道。 猛地睁眼,见乐寿端着托盘跪在身前,轻声道:“请陛下用药。” 符清羽端起瓷碗,目光却在乐寿身上不住搜寻,最终落在乐寿腰际的香囊上—— “那是什么?!”他问,声音微微发颤。 乐寿低头看了眼,吓得身子都抖起来,急忙解释:“这、这个香囊是奴才自个儿做的……是、是拿宝缨姐姐从前那只打的样子,这才看着像,不是同一个……宝缨姐姐那只已经坏了,所以奴才就借过来打样,然后……” “行了,”符清羽不耐烦道,“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拿来,给朕瞧瞧。” “这香气……”一接过香囊,符清羽更觉不对。 这分明是宝缨身上熟悉的香味。 乐寿忙道:“奴才不懂香料,也用不起太好的香。见宝缨姐姐的旧香囊里香料还算新,这不就贪便宜,填进来继续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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