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我一直仰望着陛下,也很想陛下看到我,只看到我……” 一滴泪,幽幽滑落腮边。 过往每一个瞬间,仍历历在目。有过伤心,有过绝望,有欺骗,有隔阂,有忘记的约定,遗失的礼物……也有细微的幸福,在如履薄冰的生涯中,是仅有的慰藉。 现下她这般平静说出来,比争吵更让他痛心。 符清羽不由握紧了她的手:“宝缨,对不起,是我不好。” 他的心里当然有她,只有她。可是也许因为他们始终在一起,便总觉得岁月很长,以后的日子很多。 他自作主张安排了一切,唯独忽视了她的心。 宝缨实在是个心软的人,也很容易谅解别人。要是在这十年里,他能回应她的真心,哪怕只有几次,他们之间也断不会生疏至此。 为什么没有呢? 只有现在追悔莫及,相对垂泪。 符清羽眼里也含了泪,又说了一遍:“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能不能原谅我?” “不,”宝缨抽回手,抹去眼泪,“其实不是。从前在宫里,我从来不清楚自己能做到什么,应该追求什么,只是依赖着陛下,一味渴求陛下的关爱。陛下当然会觉得一点宠爱就能让我满足,因为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这样认为。” 以蒲柳之貌示人,自然不会有人视她为松柏。 她因为各种原因,满足于侍立君王之侧,于是他们再难平等交心,她也永远无法成为符清羽身边相携与共的人。 “陛下,我讨厌从前在宫里的日子,讨厌森严的宫规,讨厌为奴为婢,讨厌被人看不起,有时候觉得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陛下也讨厌。但是——” 宝缨苦笑,“我最讨厌的,是那时候的自己。” “又不是你的错……”符清羽眉目深凝,“那个时候,危机四伏,为了生存我们都变得不太像自己……” 宝缨笑:“是啊,其实想想看,无论是陛下还是我,我们在那么小的年纪就承受了这一切,活了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嘛。” “所以——”宝缨起身,在榻前深深跪拜,“现在我想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现在最想做的事。请陛下成全。” 她想做的事…… 不用问,反正不是回到他身边。 明知会这样,还是会痛彻心扉。 符清羽试了几次,将将稳住心绪,伸手道:“起来说话。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允许。” “什么事?” 宝缨迟疑握住他的手,却被紧紧回握住,拉近身边,拥入怀抱。 “没什么,就抱一下。”符清羽下巴抵在宝缨肩头,闷闷地说。 “……啊?” “……让我抱一下,就答应你。” “……真的?” “嗯,君无戏言。” 符清羽手臂蓦地收紧,泪水终于夺眶,滴在宝缨领口。 符清羽死死扣住她的头,不叫她看到。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了。”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许多遍。 两个月后。雁门。 宝缨从一口口煎药的锅前走过,时不时停下试药。 她衣衫简朴,脸被柴火熏得通红,眉宇间透出疲惫,明媚的眼眸却神采飞扬。 她有条不紊地指示:“这几锅火候差不多了,可以搬走。等药汤转温再分发到各家各户,叫他们配清水服用。东边那三锅转成小火,再煮半个时辰。” “是!”众人齐声应和。 宝缨回以微笑。 “使唤人倒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你很威风啊。”身后有人悠悠说了句。 宝缨转身,冲药婆婆行了一礼:“那还不是师父教得好!”
第89章 〇□□ ◎臣有罪◎ 药婆婆嗤了一声, 嘴角却有些翘起。 宝缨来到药婆婆身后,体贴地将滑下膝盖的毯子向上拉了拉。 药婆婆点点头,在盛夏晴朗的日光下, 缓缓合上眼。不一会儿,老人呼吸逐渐均匀, 像是打起了瞌睡。 宝缨神色柔和, 提起裙角, 也在药婆婆身旁坐下,享受这难得的片刻闲暇。 从她拜药婆婆为师学习医道, 两月光阴倏忽而过。 这两月里,她陪伴带伤的药婆婆, 经当日逃离大营的旧路,从山间耶格人村落出发一路向西、向南, 在各个村落、营地短暂停驻,散药救人。 十天前, 她们来到雁门。 得益于符清羽当初背水一战的决定,一日春并未传到雁门关内。只是,近日随着重启和谈、整顿边民、大军还朝等事宜,经雁门进入夏朝疆域的人口骤然激增, 关口十分忙碌, 难保有零星的病例进入。 虽然天气转暖, 已过了一日春的发病期,以防万一,药婆婆和宝缨还是留在雁门,日日领人煎制药汤, 分散到各家各户, 防备疫病再生。 药婆婆行动不便, 宝缨不仅要张罗制药,还要时刻照顾药婆婆。接连十日,竟忙得脚不点地,没空去看看她儿时居住过的这座城镇,甚至还没去城外母亲坟上拜一拜。 当下局势,流窜在草原上的方钦余部已被逐一击溃;突厥内部要重开选王会,几大部落一致同意与夏朝息战和谈;许多从前被迫依附突厥的小族,纷纷改而归顺夏朝;大夏趁势收复了故土,还将势力扩张到山海关之外,据说有意增设都护府,遥控北疆。 程彦康和叶怀钦进雪山采药,中途得到符清羽谕令,允他们自由出入夏朝,于是归程又顺便造访了山中各部族,提醒部落住民防备疫病之余,也将大夏皇帝宽仁怀远之心传入深山。 如今诸事既毕,他们二人也准备入关与宝缨药婆婆汇合,算起来也该到了。 而大军也将还朝,前军预计明后日抵达雁门。 ……是该去看看母亲了。 宝缨心下所念,当即叫人看顾好药婆婆,自己顺着先前打听好的道路,向城外母亲的墓地走去。 越向城外景致越佳,山色明媚,鸟语花香,宝缨深吸一口气,青草气息直入肺腑,只觉许久不曾如此畅意,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距离墓地不远处,宝缨停下脚步,有些许迟疑。 无他,只因前方人流攒动、香烟缭绕,与她预想的墓葬之所迥然不同。 宝缨拉住一个中年妇人,问:“大婶,前面有什么事么?怎地这么多人?” 妇人见是个貌美姑娘,未说话先露出笑颜,热情介绍说:“听姑娘口音,是外地来的?不知道这是我们雁门有名的程夫人祠,每逢年节,来拜祭的人总是很多。” “程夫人……祠……?”宝缨愣愣念着这几个字,有些不敢相信。 是她想的那样么? “是呀。你这般小小年纪或许不知,”中年妇人叹了口气,“十年前啊,咱们大夏与突厥也有一战,那时候驻扎在雁门的大将军姓程,他的夫人美丽和善,待人亲切,还是个才女,很受爱戴。在我们女人里面,说起程夫人,比程将军的威望还高呢。” “只可惜,夏军打了败仗,程将军连同几个儿子都战死了,死后还被污蔑,背上卖国之罪。哦,污蔑陷害程将军的,就是从前的杨丞相……你知道吧,年初被皇帝抄了家的那个杨家,我说的这个杨丞相是后来那个杨丞相的爹……” 宝缨喃喃:“……后来呢?” “后来呀,姓杨的老贼害死程将军还不够,雁门这些出自程将军嫡系、或是受过程将军照拂的兵将依然是心腹大患。杨家派来一个亲信做督军,名义上是清查账目,实际却是给大家伙儿使绊子,找出一堆名目来,克扣军饷。” “这雁门城里,一半以上的人都是驻军的家□□小,饷银不发,家里哪还揭的开锅!哎哟,家里几个小崽子饿的嗷嗷叫,我当时那个心里苦的呀……现在想起来都要掉眼泪,都是程夫人……程夫人她……” 宝缨默然。 后来,她母亲选择在钦差经过时跳下雁门城楼。深受爱戴的程夫人以死明志,民众群情激昂,拦住钦差队伍,险些掀翻车马,终于将底层军属的困境传到了朝堂上。 杨用大怒。他想削弱程家军,却没料到亲信变本加厉,逼的军队快要造反,急忙换了新的督军,改用怀柔安抚的政策。 “为了感怀程夫人之恩,雁门民众自发在她墓前建了一座祠堂。之前忌惮杨氏的势力,只敢零星祭拜。今年杨家倒台,对突厥的战争又大获全胜,程夫人祠也特别热闹呢!” 妇人笑得眯起眼:“姑娘若有空也去瞧瞧吧,上一炷香,让程夫人保佑你找到如意郎君!” 宝缨忍不住笑,她可不知道她娘有这样的能耐! 不过,她飞快抹了下眼睛,说:“好,我会去的。” 两天后,大军入关,雁门民众夹道相迎,热烈庆祝这迟来十年的胜利。符清羽一身金甲,纵马飞驰入关时,军民呼喊致礼的声音,宛如阵阵惊雷。 宝缨在城门楼的阴影里,默默注视。 队伍浩荡,如同一条黑色长龙,一张张面孔在眼前闪过,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了父亲、大哥、二哥…… 如果他们也意气风发,大胜而归…… 宝缨摇头,甩开妄想,穿过欢欣雀跃的人群,来到安静的衙署。 父亲沉冤得以昭雪,她必须在场。 符清羽已解了甲胄,一身玄色袍服,端然居于上首,身姿挺拔,看不出前些日子受过那样重的伤。 程彦康仍是简朴的猎户打扮,胡子比上次相见更长了,乱蓬蓬的,几乎掩住了下半张脸。 厅内只有几名近臣,有几人当年曾与程彦康共事过,却无一人认出他的身份,也就不明皇帝急速召见此人所为何事。可是在符清羽强势威压下,无人敢问,他们只是彼此打量,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符清羽看见宝缨进来,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便转而正视程彦康,斟酌道:“你先有救护之功,更为大军带来亟需的药草,光论这份功绩,封侯拜相亦不为过。” 他顿了下,又道:“更不用说,你还有召集山中诸部族,联军抗击突厥之功。若你现在向朕请求,朕无论如何都会赦免你。不光赦免,还要论功行赏。” 符清羽眉目深沉,郑重问:“你确定,你只要一个正名的机会?” 程彦康偏过头,看了宝缨一眼,淡笑示意无事。 然后,他撩起衣袍,跪了下去:“臣确定。臣不要赦免,因为臣确实有罪!” 什么?! 宝缨双手紧扣,手心沁出冷汗。 符清羽亦不解,却没让这份怀疑流露于神色,只沉声问:“你有何罪?程彦康,起来,与朕说说。” 程彦康! 这个名字一出,在场的臣子陡然变色! 而程彦康再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臣之罪,在于心有偏私,在于错信一人。” “战场之上,每个决定都生死攸关。臣身为主帅,本该恪守公正,明辨是非,可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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