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自己也还是个二十不到的少年人罢了,青娥看向他紧紧箍着自己的手掌,觉察他的紧张。即便是殿前一甲,被情人丈夫捉奸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 “琪哥…”青娥唤了一句,“不是你想得那样,我也是一时糊涂,才受成小爷鼓动。” 肩头手一顿,青娥侧头看了一眼,挣扎出去,来到赵琪身边,本该撒开膀子卖力出演,她却没了力气,只好沉沉道:“琪哥,你别生气。” 这叫赵琪怎么不气!说好演戏骗人,她倒好,到头来将他给骗了! 赵琪一怒之下跳到船上,进屋一通查验,那屋里一片狼藉,叫他走出来怒不可遏,问:“你跟他,你们多久了?” “没多久,这是第一次,琪哥,你就念在我是初犯——” “住口!青娥,李青娥!我待你不薄,我待你真的不薄!”赵琪说着抹一把脸,红了眼眶,“你为何这样对我?” 赵琪的愤怒真得不能再真,冯俊成见他情绪抵达顶点,旋即将青娥护在身后,到底是读书人,还是没能脸红脖子粗,“有什么冲我来,不要为难她。” 赵琪一下气焰更旺,冷嗤一声对他笑道:“成小爷这是何意?”他一把掣过青娥手腕,“我自家媳妇,怎么我自己还管教不得?你们两个做得出这些龌龊事,还怕人说了?” 青娥眼看赵琪动怒,怕他节外生枝,佯装受惊地问:“琪哥,有话好好说。那你说嘛,你想怎么办?” 赵琪气得肝疼,却不得不顺着她往下编织骗局。 “我想怎么办?我要揭发你们!”他变了变神色,恶狠狠的,“新科探花,江宁织造府的成小爷,你出身高、门第显、有功名,我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是你和有夫之妇偷腥,捉奸见双,这事传出去,传到江宁和顺天府,你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冯俊成一听,果真被他的话给镇住,但并未乱了阵脚,“你冷静些,你不会那么做的,直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晓得赵琪要什么。 冯俊成问: “多少银子你才能不再抓住此事不放?” 赵琪轻笑看向青娥,指着冯俊成道:“他倒是真聪明,可惜这么聪明,也要被女人欺哄!” 青娥瞪他一眼眼,他张开手掷地有声,“一百两!少一分我都不干。” 青娥兀的皱眉,早前他们至多在一个冤大头身上骗六十两,一来方便拿取,当日就能到手,二来数目不能贪心,免得遭人记恨,千里寻仇。 这回赵琪开口就要一百两,显见有意为难。 冯俊成面对赵琪狮子大开口,第一个念头便是花这一百两买他一纸休书,可当他看向旁侧垂手而立的青娥时,恍惚间一个念头跃进脑海。 她是知情的。 青娥也跟体会到了他的错愕似的,举目望向他,眼里却只有冷漠。 他们兄妹靠这招行骗,有时能将对方从头到尾瞒过去,甚至到现在还觉得自己理亏,就该给赵琪拿那几十两银子破钱消灾。有时遇上聪明些的,便能在这一环节看破他们二人诡计,但也为时已晚,只能花钱了事。 冯俊成便是后者,他大约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愿相信。 “青娥…”冯俊成拧眉将她望着,眼里容不下第二个人。 “你不和我走了?” 他竟只是这样问。 青娥摇摇头,后退半步,站到了赵琪身后,“成小爷,拿了钱,琪哥便不会为难你了。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不必担心我们再拿这事威胁你。” 之后大概有两年,青娥想起那日他的眼神都难以释怀,但那都是后话,此刻面对他,她反而有种泰山崩于顶而临危不乱的冷静。 那种冷静是在为她避险,否则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如果她真的选择跟他走,那他就被毁了。 她做不出这样的事,她盼他将来过得比谁都好。 码头上人多起来,他们便到船上去说话,青娥没有上船,先行回了酒铺。 后来据赵琪说,王斑前前后后跑了两趟,才将那一百两凑出来。冯俊成虽是江宁织造府的少爷,但要想神不知鬼不觉挪出一百两也并非易事,但不论如何钱都到手了,冯俊成出奇地大方,一百两推给赵琪,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青娥想,或许那时候他还觉得事情仍有余地,还想着要带她走,要拿一百两买赵琪休书。 只是对她而言,他们的故事在那艘船靠岸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当天夜里,酒铺的两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带着那一百两,走当地江湖混子的门道,悄无声息出了城。 …… 冯俊成割舍不下,一夜未眠,次日他翻墙去寻她,只看到物是人非,和一只跌落在地的龙女傩面具。 此时他还是不相信自己被骗,即便她都那样说了,他仍旧没听懂一般,只觉得是青娥不堪重负,或受赵琪威逼,连夜被藏身在了何处。 可他没有让人去找。他不敢找。 不找她就还在江宁某地,不找就不是音讯全无。 可王斑还是打听到了那马员外家少爷的消息,根本不敢将他告诉,只敢先说给江之衡听,江之衡听后勃然大怒,势要上官府去告青娥夫妇,被王斑赶忙拉住。 “衡二爷,你就不要再激我家少爷了。” “激他?”江之衡听后怒极反笑,“我今日还就是要激一激他!成天烂醉如泥行尸走肉一般,还要我替他遮掩,这借口我是一天也找不下去了,我还告诉你,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江之衡蹭蹭上楼,一脚踹进酒楼厢房,冯俊成果真昏昏欲睡地横在酒桌上。 他将人拉起,“你起来,没死就听着!” 冯俊成醉眼惺忪,见他来,要拉他吃酒。 江之衡按着他道:“听好了,你那赵大嫂子就是个骗子,你信不信的她都是个骗子,还记得那个赵琪在赌坊见到躲着走的马公子?你知道他为何躲着走?你看着我!” 冯俊成不堪其扰,长吁气,目光看向别处,仍在出神。 江之衡道:“他们在上元就四处做美人局行骗,上元县衙门还有他们的案宗,他们混江湖的有路子文书作假,更换户籍又跑来江宁作案!还不明白么?她是如何欺哄得你,就是如何欺哄得他!” 她是如何欺哄得你…就是如何欺哄得他…… 冯俊成低垂的脑袋动了动,颓然将人推开,醉醺醺从坐榻上抄起个什么东西,狠狠砸在地上。 江之衡吓了一跳,骂他一惊一乍。 定睛细看,是两张粗制滥造的傩面具,一男一女,四分五裂躺在地上。 冯俊成颦眉定定看向那一地残片,呢喃自语。 “她是如何欺哄得我,就是如何欺哄得他。”
第22章 (二更) 又是一年春雨绵绵, 堤坝柳絮纷飞。 弹指间,乌飞兔走,一瞬千里。 五年也只是起起落落的若干个日月, 叫人觉察不到时间的流逝, 眼里只有望不断的柴米油盐。 茶园摘采忙, 碧空如洗的蓝天下,茶女身背竹篓, 头戴碎花巾, 井然有序忙碌摘采,一起一落,自成一派春景。 此处连绵的茶山是钱塘徐员外家的土地, 茶庄农民多是他家佃户, 替他采收, 晾晒, 制成茶叶, 再以上中下等的价钱被地主购得,佃户缴纳不起茶税, 不得私自种植茶叶, 只好出卖力气换求生存。 青娥便是其中一家,她搬来钱塘也有三年, 上山种茶却是这两年的事。 起因是人多的地方爱说闲话,见她孤儿寡母,才刚搬去半月便被编排了个难听的故事,说她是秦淮妓子, 躲到这儿来生养孩子。 不信?不信你等着, 她总有天开门做生意。 于是好色的男人们抻长了脖子等啊,不见她开门, 便开始骂她,觉得她看不起他们,她凭什么看不起他们?一个出来卖的,狗眼看人低。 赵琪那时候和她已不在一块儿生活了,他倒是想,青娥也不愿意。最初离开江宁,青娥便提出兄妹分家,赵琪懵了,他们是未婚夫妻,怎么能说是兄妹? 固然他再痛恨那日船上发生的事,和青娥争吵过几回不止,也仍想着挽回。 直到一日清晨他在厨房炖肉,听见青娥扶井干呕不止,大夫说她有了身子,赵琪心灰意冷,离家出走,但依旧没有同意分家。 他只有没钱了才会回来,回来得知青娥在这儿过得不好,被街坊编排,提着棍子挨家挨户敲门,当街打了她的邻居,被送去衙门。 青娥自不会感谢他,还要怪他冲动。百般无奈之下,带着女儿搬去了山上茶庄,当了两年茶女,觉得可以胜任。 女儿名叫茹茹,李茹,今岁来到这世上第四年了,是走路走快了还会摔倒的年纪。 都说女儿像爹,可见过茹茹的人,只会说她长得和青娥一模一样,大眼睛小鼻子红嘴唇,唇畔还有个甜滋滋的梨涡,笑起来母女两个越发相像。 搬到茶庄的这两年间,赵琪也来过几次,来找她要钱,也帮她干活。不过这次青娥学乖了,对外说赵琪是茹茹的舅舅,省得惹人猜忌,招来喷溅的唾沫星子。 茶山上,青娥背上背篓,将玩泥的茹茹揪起来,领她下山。茹茹喋喋不休牵着她手,嘴巴里发出些怪响,一会儿学山林间的鸟叫,一会儿学家门前的小狗叫,蹦蹦跳跳,又突然把两只小手叠在脸前学小鸭子。 青娥叹口气,提溜着她的胳膊,加快脚步。 到家她推开院门往里走,低头问茹茹:“饿不饿?” 茹茹玩闹一路,热得出汗,细软的发丝黏在额头,抬头看她,“饿了,青娥也饿了吗?” “我还成,做个面疙瘩你吃?” “面疙瘩!面!疙!瘩!茹茹爱吃面疙瘩,面疙瘩面疙瘩!” 哎,又开始了。 青娥漫不经心抬起头,却见院中赫然坐着一人,正满脸堆笑地看着她。 来人肥头大耳,着绛红色绫罗绸缎,戴铜钱纹四方平定巾,正是这一片的大地主徐广德。 徐广德笑道:“面疙瘩好啊,茹茹也喜欢吃面疙瘩?” 茹茹瞧着他,不说话,但也不怕生,显见这徐广德不是第一回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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