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成见茹茹手上都是干掉的泥巴,端来水盆搁在地上,蹲下去给小姑娘洗手。 茹茹看着水盆里的两双手,奶声奶气感叹,“大老爷的手是大手。” “茹茹的手是小手。”冯俊成掣过巾子给茹茹擦干,“是小小手。” “那谁的手是小手?” “你娘的手是小手。” 茹茹摇头,“我娘的手也是大手。” 冯俊成跟她讲证据,摊开手掌比划,“你娘的手,只到我第二个指节出来一点。” 茹茹被说服了,“我的手是小小手,青娥的手是小手,大老爷的手是大手。” 冯俊成笑起来,领茹茹在书房里玩了一阵。他可真有办法,也真手巧,几根枝条几张纸就能扎像模像样的小风筝,比垒石头子可好玩多了。 茹茹中午没有午睡,吃过饭,玩得累了便坐在冯俊成怀里,昏昏沉沉陪他审文书。不多时小脑袋瓜一歪,斜靠在他胸膛,半张着嘴会周公去了。 冯俊成搂了怀里的“小暖炉”一阵,将她安置在侧边厢房,眼见天色擦黑,总算听见屋外接孩子的动静。 青娥是知道茹茹在冯俊成那儿的,以为时间差不多就会回来,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只得卯着胆子去到二房院里,担心撞见冯知玉,她还特意在外头观望了一会儿。 “青娥姑娘,请进去吧,爷等着你呢。”王斑将人迎进去,体贴问询,“用过晚饭没有?” “谢谢王兄弟关心,用过的,茹茹用过没有?” 说起这个,王斑笑起来,拿手比划,“满满一碗红豆饭。” 青娥露出点笑意,“这小丫头。王兄弟,你把茹茹接出来吧,我就不进去了。” 王斑面露难色,青娥还当是茹茹贪玩,外人喊不动她,了然进屋,轻轻喊了声茹茹。这屋子不是冯俊成的书房,是更径深的一间主屋,青娥踏进去便闻见了熏笼里飘出的檀香气,清雅悠长,那也是冯俊成身上常年携带的气味。 屋内只点了一对蜡烛,照亮锦屏前不大的一块地方,能看清一张罗汉床,床上丢了几本书,软褥起着皱,他适才应当就躺在这里。 青娥偏首往屏风后头瞧,瞧见一张雕镂松竹的架子床。她回身想走,撞进他怀里,沾染一身他衣裳熏的檀木香。 “你把我骗到这儿来做什么?” 青娥一开口,就听见自己声音软绵绵打着颤,哪还有半点矜持,见他眼底藏笑,是在笑话她的假骄矜,便也不装了,抬胳膊吊到他肩上去,偏过脑袋在他脖颈上咬了一口。 两颗小尖牙轻攃过他颈上皮肉,没使一点力,因此分外磨人。她在报白天忍气吞声的仇,心里不爽快,又招惹不起,也只好报复在他身上。 冯俊成大约也有怨气,臂膀紧紧约束得她张口吸气,两扇肋鼓胀着,连带着外层柔软也在他胸膛挤压下变了形。她退了两步退不开,软瘫下去,有罗汉床将她给接住。 他存着纠缠的心思,没有止休,因此幻化成一条蛇,用信子划开她衣领,夺取胸腔左侧最滚烫红艳的那颗果实。却也不是心脏。 青娥颤得厉害,意识彻底出走之前,还惦记着问他孩子在哪儿,他喑哑说睡了,她便放心地任凭意识停摆,将半个雪白的肩头挂在罗汉床外边,头发也坠在地上,仰脸看屋里陈设都倒置着,蜡烛也倒置着,头昏脑胀,酥麻难耐,怎么烧也烧不到头。 这么做的后果,就是青娥没能在三更半夜趁着夜色逃回去,天亮了丫鬟送水到门口,她才醒第一回 。 冯俊成已经起了,青娥视线内找不见他,窝在被子里,暖烘烘热得发蒙。也已闻不见屋里檀香的气味,她整个人都叫那味道渍透了,身上出的每一滴汗都有了他的味道。 锦屏那端,冯俊成听到了细碎响动,搁下箸儿,“起了来用些吃食再回去,别饿着肚子。” 青娥七手八脚穿戴整洁,也无暇检查有没有遗漏什么在他床上,趿上鞋踱着步子走出去,见他气定神闲,也随他消解了焦躁。 青娥掐腰瞪他,“你是吃错药了?昨晚上我就该走的。” 冯俊成对她笑一笑,挟了一块淋了豆酱的嫩豆腐在她粥碗里,“你自己不也不记得,还赖上我了。” “我那是…”青娥跺跺脚,腹内空荡,走过去端起粥碗牛饮了一口,两腮鼓鼓囊囊,“不和你说了,我走了,再不走真要出事了。人不可貌相,你胆子怎么这么大?还敢欺哄我过来。”言讫,她想起什么,“茹茹还在你院里?” “清早醒了,王斑带着她到街上去了。” 青娥没了顾虑,搁下碗往外去,“我走了,我真走了,你赶紧收拾屋子,别让人觉察。你别再这样了!等二小姐她们走了再说!” 冯俊成没留她,只是喊住她,指向她腰间摇摇欲坠的一对刺绣鸳鸯,道她汗巾子要掉下来了。青娥做了亏心事似的,连忙掖好,微微躬身,逃出去。 她属实狼狈,阵脚大乱,甚至没察觉桌上摆了三副碗筷。她要是察觉了,就不能这么走了,定要撬开冯俊成的脑袋看他在想什么,然后拿和他一刀两断做威胁,逼他起誓,不能再做这么拎不清的混账事。 但她没发觉,因此一切还按着他的规划行进。 冯俊成昨日便请冯知玉早上到他屋里用饭,这会儿人已来在他院门外,和青娥只差了几个弹指,险些撞个满怀。 昨夜里冯知玉和柳若嵋对谈良久,她劝若嵋宽心,既然清楚了李青娥住在钱塘冯府的缘由,再挂记心上也只能给自己平添不快。 何况人家是一 依哗 家三口住在这里,冯俊成现今在顺天府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官人,怎可能在钱塘那么多双眼睛底下,和人暗度陈仓。 这会儿冯知玉来赴约,进到冯俊成屋里去。 因他熏了檀香,又在小厅里,还找不出什么古怪,只是觉得他虽衣着整齐,身上却透着陌生的散漫。印象里,冯俊成应当是个井井有条的人,哪怕幼时贪图享乐,这五年在顺天府历练,出入官场,官老爷见得多了,对那些圆熟老道的做派合该看也看会了。 因此冯知玉轻轻咂舌,“坐没坐相。” 冯俊成笑递她箸儿,“二姐,坐。” 她不是真的给冯俊成立规矩,只说一句就够了,于是在他对过落座,拿起银箸,端碗却见碗里还剩一口白粥,半块豆腐。 冯俊成欠身将那只碗挪开,盛了另一碗给她,“还没收。你吃这碗。” 冯知玉默了须臾,抬眼稳声问:“那碗是谁的?”她四下环视,“清早你这儿就有客人?” 冯俊成不就此多言,反而留出片刻竟在不言中的静默,冯知玉陡站起身,绕过锦屏朝他内屋走进去。 屋里全然不经修饰,一眼勘破荒唐事,最要命的,是架子床的脚踏上还遗漏了青娥一只岫玉耳铛。 冯知玉款行出来,将那玉耳铛搁在桌上,那玉里的棉絮比边上粥水还密,成色极差,一看便是府里哪个丫鬟遗漏下的。 冯知玉坐回圆凳,端起碗用粥,冯俊成早吃完了,便只是挪菜碟子到她面前。 “是我冒失,该猜到的,还闯进去。”冯知玉面上瞧不出什么,实际干嚼着酱瓜,尝不出味道,“你也二十四了,应该的。只是你说我回去该怎么面对若嵋?罢了,多说无益。那女子是你带来的人,还是府上拨给你的丫头?” “二姐,你见过她的。” “我见过?” “以前她在咱们家巷口卖酒,后来惹上官司,我监审她的案子。” 这么一通形容,就差叫出她的名字,冯知玉凛眉向他,眼里除了恼火,还有实打实的费解。 “那是个有夫之妇,还带着个小孩子!你真是猪油蒙心,能和个妇人厮混到床笫间!是她叫你回江宁说那些话的?五年前你没让她哄去,五年后她扮个可怜,不过是稍有些姿色,就又要将你唬得六亲不认了?” 冯知玉越说越响,强压着怒气将声量降下来,怕给别人听去。 冯俊成见她说起话顾不上快滚落的箸儿,替她从桌上拾起,架在碗上。 “她没成过婚,他们是兄妹两个,那个小孩子是我的。” 冯知玉骇然,那小孩子可不是个婴孩,更不是个还在肚里没成形的肉团,那孩子四岁了…… 换而言之,五年前冯俊成十九,便和家门口那沽酒的妇人交.媾厮混。 冯知玉指端都在发抖,那感觉像数十年如一日的信仰崩塌。仰头望了十多年的月亮,竟是颗黏在高处的饭粒子。 她便知道,男人没有不好色的,更没有一个是要脸的。枉她曾将他当个男人中的异类,浊世里的明珠,当真是她瞎了眼睛…… 冯知玉摇摇头,话音轻淡,却有她的份量,“你们欺人太甚,真的欺人太甚了。”
第42章 冯知玉睐眼觑他, 笑了笑,语调戏谑,“外头有姿色有手段的女人叫你动心, 自小一起长起来知根知底的就叫你觉得乏味了。” 冯俊成并不辩驳, 以其他人的立场, 他此刻大概是十分不堪的,“你说得也不错, 但我本就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 为她动心也本不是件龌龊的事。二姐姐,我拒婚和她没有关系。” 冯俊成请来冯知玉就是为了将话说开,这家里他也不指望有除她以外的人懂他。 冯知玉见他还摆出一副头头是道的样子, 只冷哼, “今朝你为李青娥动心, 明朝还有其他更美更知冷知热的女人。” “再美也不是她。”说到这, 冯俊成坐姿反而松弛了, “你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此前不了解她,谈及她, 只认为她是一个女人。” 他目光缓缓落在屋外, 少不得要说两句傻话,“我与她分别五年, 五年有多长,在见到她的一刻,我才晓得五年是二十个季节,近两千个日夜。这两千个日夜里, 她再没遇到一个人, 拿真心待她。” 他这番话说得像从心坎里剖出来似的,冯知玉透过他清微淡远的双眼, 发现里面亦有星辰闪烁。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动的,还是真心不成?”她搁在桌下膝头的手不由得攥起,金戒指勒得指根发白。一时间也不知道想听到他说什么样的答案了。 “我只有过她一个女人。” 五年,从十九岁往前往后,他都只有过李青娥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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