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若嵋眼泪也忘了流,只顾看他,他也诚然对她笑着,直到马车行进。 这段日子因着突如其来的家事,冯俊成堆积了些公务来不及处理。 早些时候他让县衙拿登记在册的茶税文牍过来,这会儿郭镛已带着一大箱子书册登门,在西角门静候了。 他说师爷清点了一天没点明白,又担心冯大人要得急,便让衙役将书库里所有和茶沾上边的卷宗都整理进这口箱子,给冯大人送来。 郭镛打从进门便点头哈腰,张口闭口为巡抚大人排忧解难,做的事却半点不为冯俊成着想。 冯俊成望着那口满得要冒出来的箱子,说不上什么感受,叹口气笑笑。谁叫他审完秦孝麟,转脸查起秦家茶庄,早已是秦家明面上的对手。 他坐在梳背椅上呷一口茶,“王斑,去搭把手。” “嗳。”王斑连忙上前帮手。 秦家显然已收买郭镛做他的绊脚石,可这些小伎俩哪绊得住他。冯俊成只认证据,现在证据摆在眼前,有账就有数目,有数目就一定会有破绽。 郭镛见事情办妥,赔个笑就预备走了,哪知回转身就见月洞门那头走进来个熟悉的身影,窈窕婀娜,一度是他衙门里的常客。 青娥猛然和郭镛打上照面,也是愕然,手里端着的一盘子甜瓜都颤了颤。 这两人谁都没想到会在冯府与对方会晤,但到底是郭镛老道,眼睑都惊得抽动,仍挂起个笑,朝青娥拱手,作势要走。 青娥觉得势头不对,这郭镛和秦孝麟蛇鼠一窝,就这么放他回去可不行! 她来不及多想,喜气洋洋端着瓜去留郭镛。 “郭大人不吃口瓜再走?”
第43章 要说怎么就这么凑巧, 还得往前倒倒。 青娥知道冯俊成今日送走应天府来的两尊大佛,上悬的心总算放下,但也只能放在半空。因着那日冯知玉意有所指的一番话, 叫她吃不下, 也睡不着。 冯知玉不可能无端猜疑茹茹的身世, 猜疑也未必与她把话说到台面上,至多试探几句, 哪有明示她将茹茹送去冯府的? 青娥思来想去觉得不行, 跺跺脚咬起下唇,索性端了半只破好的青皮甜瓜,去到冯俊成院里, 看冯知玉口中的那个同样吃甜瓜起疹的人是不是他。 谁知刚端着甜瓜去到二房院里, 就和郭镛打上了照面。 “郭大人不吃口瓜再走?吃一块再走吧, 好歹是来到冯大人的府上, 招待不周可不行。” 郭镛汗毛一凛, “那就吃一块吧。” 他随青娥回进厅里,青娥见那口大箱子便问:“这是什么?怎么装得这么满?” 郭镛道是送来给冯俊成的文书, 青娥旋即拧眉, “怎么衙役都不能整理好了拿来?瞧瞧,都是懒骨头不成?还要郭大人亲自送来。” 她对县衙那帮人早就恨极怨极, 这会儿背靠大树,暗戳戳怄气也就怄了,横竖是替冯俊成说的这话,也不是为她自己说的。 “…说的是。”郭镛一时半会儿看不清这两人关系, 青娥说的又是衙役, 郭镛也只好应下。 青娥拿眼梢觑“大树”一眼,端了甜瓜过去, “大人也用一块。” 冯俊成不喜甜瓜,但吃一块也无妨,便拣了块小的,对她道谢。 最初见青娥被郭镛撞见,他还有些担忧,转念一想他之所以忧虑,无非是担心郭镛回去拿此事对秦家做文章,但这又何尝不是事实,因此没什么好遮掩的。他和秦家总归结了仇,该来的早晚要来。 那厢郭镛始终拿眼将二人打量,青娥也看回去,眼睛里嗖嗖飞小箭,郭镛缩了缩脖。 青娥陡然想起什么似的,“哎唷,我无家可归身无分文,在冯大人府上帮佣换口吃的,不会引郭大人误会吧?” “不会,必然不会。”郭镛一激灵,接过身侧丫鬟递上来的手巾擦了擦手上甜汁,又顺势按按脑门汗珠,连忙起身告辞。 看人走了,青娥朝王斑递个眼色,后者愣神片刻,明白过来,遣退了一班丫鬟小子,自己也带上门出去。 冯俊成将茶盏搁下,指肚缓行过杯口,“怎么把人都支出去?” 青娥撇嘴,“真不赶巧,叫他看到我了。” 冯俊成不甚在意,“看到就看到了,好看不怕人看。” 人都走了,多说无益,青娥拿起块甜瓜坐在边上吃起来,两条腿收在太师椅上,猫儿似的窝着,眼睛却瞧着他,一口接一口,大有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架势。 适才那瓤瓜始终被冯俊成搁在手边。 青娥问:“怎么不吃?不喜欢吃?” 冯俊成看看手边的瓜,应付多日,也有些疲乏,靠坐椅背,“不太喜欢。”他拾起那瓤瓜,咬了一口算是吃过了,“我小时候吃这种甜瓜起疹,就不爱吃了。” 青娥旋即两腿一放,盯住他瞧,“照实交代!你是不是对你二姐说过什么胡说八道的话?” 冯俊成叫她这么问,搁下那瓜的动作都放缓了,牙齿缓慢咀嚼,是在想他可曾走漏什么风声。 青娥好气恼,“你…你是不是和你二姐说茹茹是我和你生的?她出去乱说怎么办?” 有时候一句话换个说法就换一种情调,她说“我和你生的”,听着就是跟“我们的孩子”不一样。前者似乎更在乎过程,后者则更注重结果。 冯俊成喜欢她说话做事那丁点的不一样,含笑反问:“难道不是我和你生的吗?” 青娥抓过手巾胡乱擦了擦,掐腰站起来,三两步坐到他腿上,勾着他脖颈,两张脸孔凑得极近,顶头角力似的。 “我说不是,你也不信。” “你说是,我就信。” 青娥目不转睛瞧着他,眼睫直打颤,心道这人可真是个傻子。 “我可是个骗子。” “不是我叫你骗我的吗?不过你要是偶尔对我说几句实话,我也爱听。” 青娥红了眼,直拿拳头擂他,“你怎么就知道了?我就不信你有那么神,茹茹这么小,还没长开,又不像你,你凭什么说她是你的?” 冯俊成还真煞有介事想了想,“就凭她和我小时候一样讨人喜欢。” “你还讨人喜欢?我听说你小时候最讨人嫌了,哪有半点富室子弟的样子,上房揭瓦捉鸡斗狗!”话毕转念一想,这不就是茹茹吗? 冯俊成朗然一笑,踏踏实实将青娥揽在怀里,吐息间是若有似无香粉混杂甜瓜的香气。 青娥心跳突突,仰脸瞧他,“你二姐不能闹得人尽皆知吧?” “她不会。” 其实关于青娥,冯俊成没有透露太多给冯知玉,就感情而言,再亲近的家人,也不能和他感同身受。 他想,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无非是出于享受和她在一起的光阴,他享受和青娥在一起,就好像抛弃了身上所有他人赋予的荣光,他又不是圣人,没那么喜欢受人崇敬。 这些道理他十九岁时不懂,只是觉得她鲜活、夺目。而今也是一样,别人眼里的“污点”,在他看来也许是色彩斑斓。 适才那口甜瓜起了点反应,冯俊成咧咧嘴,食指抚过微微泛红的唇缘,另一手在她胯上拍了下,“就不能直接问?存得什么坏心,非要叫我吃一口。” 青娥只顾得上笑,坐在他腿上,扶着他前仰后合,“真该叫你看看茹茹,嘴巴外头一圈都是红的。” 冯俊成怕她跌下去,抓稳了她,“这下和我长得像了?” 青娥点点头,忍笑,凑到他唇上啄一下,“像,都有一个红圈圈。” 一个时辰前,冯知玉和柳若嵋出了钱塘,二人同行一段就此分别,一架车去往应天府,一架车去往江宁。 车架走在山路上有些颠簸,冯知玉左摇右摆没心思小憩。半途马车停下,说前路横了段枯树,像是昨夜里叫白蚁蛀空了根基,倒塌下来的。 冯知玉索性阖上眼,揉揉额颞,“那就挪开去,别耽误时辰。” 过了会儿,便听外头费劲巴拉地挪树,她女眷独身出门,带出来的多是丫头和婆子,近乎没有男子,这时候便遇上了麻烦。 但好在路是所有人都能走的,等了等,后头上来一架车,冯知玉掀帘望过去,叫自家年轻的丫头都避让开,喊车夫过去和人道明情况,能否一起度过这个难关。 谁知不消半刻钟,只听明快的脚步来在轿厢外,“太太,是江家二爷。那是衡二爷的马车。” 冯知玉一把掀开轿帘,但见江之衡就在不远处抱胸而站,“二姐姐,好巧啊!” “是巧,你怎的会在此地?” “我到浙江办事,没想到会遇到二姐姐,二姐姐这是从哪来要往哪去?” 冯知玉从马车上下来,微微笑着,跺跺有些酸麻的双脚,“我这是刚从钱塘来,回家去。” 他二人其实前不久才见过,自从江之衡和黄瑞祥成了朋友,他便不时送喝得烂醉的黄瑞祥回府,冯知玉出于感谢也要出来见一面,留他吃一盏茶。 “钱塘?钱塘冯府?从时谦那儿来的?”大约是装得不知道的缘故,当冯知玉看向自己,江之衡还是避开了眼光。 “是啊,为着他拒婚柳家的事。” 这事江家还不晓得,因此他又要佯装得一无所知。冯知玉噙笑向他,“黄瑞祥会没和你说起过?” 江之衡笑了笑,“说起过,还是二姐姐了解他。” “夫妻多年,就是不想了解也烂熟于心了。你和俊成熟悉,你了解他,你知道他为何拒婚吗?” 江之衡顿了顿,“他从小就和别人想得不一样,这我也说不好,还指着听你说说他退婚的缘由。”他抬眼看看日头,“二姐姐,我叫人支个棚子,摆上茶水再叙如何?” 冯知玉颔首,朝前路看了眼,“是还要一会儿,那树倒得太是时候,还好是拦住了你和我,要拦夏下个素不相识的,这会儿大眼瞪小眼,可要别扭一阵。” 棚子是油布搭的,两头牵在高枝上,两头压在石头下,中间摆上席子和茶盘,便可以休息等待了。 冯知玉先拿过事前备好的水囊来,给二人倒上茶水,“只有凉的,大热的天,正好喝点凉的。” “凉的好,口渴喝不得热茶。”江之衡接过茶盏,呷一口道谢。 冯知玉摩挲杯壁微笑,“洪文,你是俊成十几年的老朋友,虽说眼下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但多年间通信也未曾断过,他可曾写信告诉你他不想娶柳家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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