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珰冷眼如高高在上的尊神,平视着人群外的广阔天地,沉声下令:“传我令,蛊惑民心、煽动民情、违逆圣意、对抗禁军者,斩立决。” “是!”士兵利落起身,抽出腰间利剑高高举起,如同扬起一面鲜红的血旗,“传军令!斩立决!” 人群终于有些反应,脚步凌乱地退到两翼,随行的将士很快列队穿过人群,来到刑台之上。 李珰抬起青铜钺,遥遥指向角落里一位蓬头垢面的汉子,精瘦,出神地看向地面。 “最后一人,由你行刑!”沉静如水的幽深目光落在身侧稍显不安的崔负水身上,她手掌牢牢握住长戟,缓缓摩擦,似在抹去掌心的汗。 尽管三令五申,被严厉警告过,这一瞬间,她还是下意识地抬头迎向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将军,四目相接,李珰的目光越来越厉,终是她先败下阵来。 负水艰难地吐出回答:“是,属下听令。” 走过去的姿势还算正常,没有脚步轻浮或是扭扭捏捏,直到走到刑台之上,虽然这刑台简陋得她一脚就能踩碎,但是站上去的那一瞬间,如同某个神圣威严的宝座,宝座上的人接受着四方视线的专注目光,还得从容不迫,拿出威仪。 负水学着那些士兵,潇洒镇静地抽出长剑,架在那人脖颈处。她不敢看向台下围观的百姓,更不用说几步开外那道审视威胁的目光,只好呆呆地看着剑身反光之处,平复着呼吸。 士兵挥下利剑,声音冷酷像是一道先期落下的无形利刃,已将这些刑徒狠狠凌迟:“行——刑!” 来不及反应,人群爆发出惊恐颤栗的呜叫声之时,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在她的手背上,粘稠发热,带动整个手臂颤抖着,长剑便偏离位置,在脚边跪伏之人的颈边划下一条红色细线。 她没有动手。是旁边刑徒的血,在长剑刺穿脖颈的一瞬间喷薄而出,殃及了她。 角落处的格格不入吸引全场注意。 崔负水意识到自己违抗军令的第一反应竟是抬眸看向马上之人。 李珰只是端坐马上,无声望着她,看她如何处理残局,惨淡收场。 崔负水苦涩地咬住唇,紧紧闭上眼,手臂发力的瞬间,反绑着的刑徒突然挣开绳索,原本呆滞绝望的面容迸发出几近癫狂的狠辣颜色。 他冲向身侧尚未反应过来的卫兵,夺过利剑,便要挥舞着杀人,下一瞬却怔怔看着腹部贯穿的鲜艳颜色。 人群连连后退,仓惶逃窜,见那人似乎快要断了气,又缓住脚步,暗中观察。 负水觉得自己的心口有一团烈火正熊熊燃烧,誓要将她小心保管多年、艰难地维护着的某个灵魂碎片焚烧殆尽、挫骨扬灰。 面前之人已无挣扎,她以为他咽了气,握住长剑的劲道缓了缓。 刑徒所感,一个转身摆脱她的钳制,不管腹部插着的利刃,作势朝身后之人砍去。 寒光从负水鼻梁前疾促划过,带起尖锐干净的鸣音。短匕正中剑身,将它击落在地,同时稳稳插在木板处,周围裂开一道细缝。 负水终于回过神来,劫后余生地捂住胸口,喘着粗气。 素日忙碌的右军军营今日安静得听不见铁甲摩擦声。 明明是晴日,军营内外,气氛压抑的如夏季的雨夜前奏,乌云压城,沉闷燥郁。一万右军将士成方阵列队,各个眸色坚毅,庄严肃穆。 全军集合,此番不是操练。 演练台上,李珰头戴红缨兜鍪,睥睨着台下静默跪着的二人。顾少安站在他的下手,神情十分凝重。作为右军前锋兼司令郎将,今日行刑,由他执法监刑。 李珰治军严谨,赏罚分明。除了刚接手右军那会儿处置了不少违抗他军令的将士,那些多数是世家族中子弟,不服李珰统帅闹事。其后凭借平治苍岭祸乱与镇压淮水流民动乱之功,李珰身先士卒,冲锋在先,不畏权势、不怕骂名、决断有度,众人看在眼里日益归心。 关键,战功上报后李珰没有揽功,但凡沾点边的,全部整理名册上报兵曹,按功行赏,很是公正。众将士自然更加衷心效忠于李珰麾下。 李珰特意下令让将士观刑,众人心中揣测着台下之人犯了何等罪责,居然如此兴师动众。 崔负水和章璋跪下台下,两人身边摆着长凳,身侧之人手持碗口粗的军棍,随时准备按令动刑。章璋便是混乱中被刑徒劫去佩剑的士兵。 “章璋,职行懈怠、履责疏忽,按军中律,杖五十棍。” “崔负水,枉顾军令,目中无上,同情敌寇,险酿恶果。按军中律,其罪当斩。”顾少安扫视了一眼脚边面容平静的年轻士兵,清了清嗓子,继续高声宣告,“念其初犯,容情从宽。杖一百棍,罚扣军饷六月,浣衣一月。” “望全军上下,以二人为警示。牢记军中纪律,服从军令,胆有知法犯法者,斩立决。” 顾少安将惩罚宣读完毕,挥手冲行刑官示意:“除衣,预备行刑。” 依《晋律》,受杖刑者男子需除衣,□□受刑;女子可保留里衣、中衣,免受袒露之辱。军中刑罚虽重,但顾及将士体面,一般会保留里衣遮体,里衣单薄,行刑后伤处鲜肉淋漓,衣料绞着血肉更显可怖,可显警示之效。 李珰取下头上兜鍪,解开玄甲,踱步走下高台。众人一愣,尤其是顾少安,不知道将军此举意欲何在。 李珰扫过全场,高声喝令:“我李珰统领右军,暂掌中央禁军之权。今日之事,既与二人违抗军令有关,也是我李珰治军无行之过。我李珰既为统帅,有过受罚,与诸君同罪,不可特殊待之。今日良机,李珰受过,望诸君谨记——” 最后几句话他念得极为沉重,一字一句,砸向天地间:“军令如山,与子同袍,上行下效,护我晋民。” 负水不敢抬头看他,却能听到他解下外袍和中衣,听见他语气冷淡地对行刑官吩咐:“这二人是新兵,为我掌教不严之过。今日行刑,他二人只除去玄甲。为将者,与士兵同受苦难。一百棍,他们多重,我便多重。你若有所保留,既是违抗军令,也是折辱我。” 那行刑官唯唯诺诺地称了声“是”,很快有士兵搬来新的长凳,将三人压在刑具之上。 崔负水的头被死死按在凳上,落下的第一棍让她疼得差点昏厥过去,不知怎的,余光扫过几尺开外的李珰,他依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目光落在地面上。 棍风犀利,崔负水疼得死死抠住木板,耳朵却能清楚地听见棍子落在臀部软肉上的清脆响声,猜测行刑的将士是用了多大力气,盘算着一百棍下来,自己还能不能活着。 她能感觉到,不久前刚刚养好的伤口蓦然发痒,尤其是下肢靠近臀部的几条旧伤,比起臀部的皮肉之痛,旧伤复发似乎更能撩动她的痛意,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章璋的五十棍先行完成,顾少安吩咐人将他抬下去。 崔负水艰难地拧过头,冲另一侧奄奄一息的少年瞧去,见他冷汗盈面,几乎吊着最后一口气从长凳上爬起。 “兄弟,对不住了。”崔负水调动全身最后一点力气,腿部的旧伤不断刺激她的痛觉,让她清醒着承受刑罚。 章璋虚弱地抿着嘴,唇瓣扇动,却无力吐出半个字来。两个士兵架着他的胳膊,将他抬走。他只得勉强牵动嘴角,冲崔负水遥遥一笑,微微摇头,表示自己并无责怪。 少年的宽宏大量、善解人意几乎是她维持清醒的最后一点良药。过了六十杖,连旧伤引起的钻心刻骨之痛也不能让她保持一丝神志了。不用行刑官按住她的头,崔负水已经昏厥过去,四肢瘫软似泥,毫无反抗之意。 不知昏迷了多久,她感受到有人在拨弄她的衣裳,神思深处响起锐利的叫嚣声,她突然清醒,扣住朦胧感受间摆弄自己的那只手,死命掐着。 因为重伤中用力,她只得抵死咬住上下齿,逼迫自己使出全身仅存的一点力道。 睁眼瞬间,她觉得自己眼皮烫的厉害,又似有千斤之重,质问的话还没脱口而出,恍惚间觉得那人面容熟稔,一方黑布蒙着上半张脸,尤其是死死锁住了眼睛。 所以,黑布之下的表情头一回放大,惹人关注。 崔负水看见他的嘴角边牵起一抹寡淡的笑意,更似讥讽。 “伤得这么重,还有力气拿人。看来你底子不错啊!” 李珰一手托住她伤处的残破衣衫,一手拿着剪刀,模样有些滑稽。 崔负水并不觉得好笑,冷冷出声,嗓子眼也涩得发苦:“你来做什么!” 他指向一侧,崔负水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床边的矮桌上放着一罐——或许一坛更为合适,总之体量之大,怕是把军中半数金创药粉搬来了。 “我不需要你帮我,等我缓一口气,攒了些力气,自己可以。” 她现在头晕目眩,身子发沉,虚软无力。没什么心思和力气同他解释,只记得男女授受不亲。她虽从小把自己当个儿郎,将军府中也和沈淮七一众小子胡闹着长大,若是其他伤处需划开衣袍疗伤,不用他人开口,自己先求人帮忙了。何况现在从军,军中更无男女之分。 “你确定你够得到?”怎么听,这语气都似嘲笑。 她本是趴在床上,扭头冲着李珰说话已是为难,现下想查看伤口,稍一扭身,牵扯伤痕,痛得她冷汗直流,眼冒金星,却不知是新伤旧伤。 她缓了口气,确定自己没有能力处理好位置尴尬并且面积广大的伤处,认命般趴在床上,开始宽慰自己。 李珰察觉到床上的人收敛住怒意,眼前蒙了黑布,他看不清具体情况,但他敏锐地觉得或许她正在安静地思索什么。 “如今是军中,条件有限。我为你上药也是情势所迫,若你身份为他人所知,开除军籍还是次要的,你我皆要处死。” “大军开征在即。我召你入军,便是希望你能发挥所长。也自觉你不是忸怩小气之人,为防你多心,我已蒙上双眼,尽量顾全你的心思。若非军情紧急,你没有多少时间养伤,让你在床上躺上几天自己上药,何必我纡尊降贵。” 末尾,李珰不屑地冷哼一声。 崔负水没有犹豫,小声缓缓说道:“好,那衣袍你不必剪了,我脱了便是。上药之前,你告诉我一声,我拉着你的手腕确定大致位置。你只管洒,保证伤处沾上药粉便是了。” 李珰原就是这般打算的,因而带了一坛药粉过来。哪想入帐后瞧见床上之人昏迷未醒,脸色青紫如猪血,发起高烧。他怕她活活烧死,便想了个折中些的法子,蒙着眼,准备为她上药。 负水忍痛,撑起上半身,缓缓卸下外袍和中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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