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珰坐镇军中,大军营帐扎在山谷临溪之地,山中多野兽野果,又时值六月,正是蔬果鲜美之季,不至饿肚子。 一连打探数日,皆无所获,军中有人讨论说这魏军驻地怕多是放出来震慑陈善炜的假消息,所以多年来,陈善炜一直不敢从荆州北上,突袭魏戎。 负水在溪边同老兵清洗衣物,有几个老兵年纪已经很大了,身上又有旧伤,原本想让他们留在溪山,一行人却说自己是没有后路之人,不若跟着李珰再战一回,成全此生功业,也算有始有终。 一群人围在一起浣衣,总是会聊起旧事,也因此,负水从他们口中听说了不少靖远军早年间的事迹。 与淮安城中、将军府内那些英勇无畏、大获全胜、神兵天降的故事不同,在这些亲临战场、直面生死几十年的老兵口中,每一次活命都得拼尽全力才行,每一场胜利都必须付出相应代价,他们赢的并不轻松,那些荣耀也不甚在意。 有些人好多年没去过淮水之南,听说苏吴的美人最多,歌曲最美,是著名的水乡。负水便聊起江南风物,耐心地将各地见闻一一道来,同当年李三思那般,同时又添上数月以来的亲历亲闻,讲得更加风趣生动,让人产生出身临其境的痴迷醉意。 多日无获,李珰似乎并不忧心,如今一身玄甲绯袍,姿态风流,神情惬意。每日在溪水边踱步,听着各路派出去的人马回禀着同样一句“无获”,并不恼怒,也不焦灼。 直到乌云压阵,雷电之声轰鸣磅礴,他下令让众人收了营帐,准备开拔。 六月,秦岭淮水一带多暴雨,故而淮水两岸多涝灾。 山涧溪流潺潺,依旧不紧不慢地向山下开阔的平原地带流去,丝毫没有暴雨时节该有的滔滔之势,在溪边浣衣亦十分便利。 终于一队人马从上游山石口疾步奔来,为首一人气势沉着,有条不紊地将消息一一呈报。 上游有一关隘峡口,暂且称呼为关山口,魏军借用两侧山势夹击地貌修筑了大坝,若有冒犯之军,雨季可开闸泄洪,水淹敌军;旱季可助长水势,大军乘船溯流而下,突袭敌军。 魏军自恃天险,屯驻守军不足一万人马。 若是不想安远军行迹暴露,这一万人马必须全部葬身秦岭。 李珰在溪边盘桓数日,不过是在细细思量攻敌战略,此时消息传回,早已有了作战之策。 今夜当为雨夜,适合突袭。 李珰将不足两万的人马分成两股,其中大军约一万二千余人,先占据两侧高地潜伏;余下五千人马左右佯装攻城,待魏军开闸泄洪退居两侧高地、防守戒备松懈之时,潜伏将士悉数诛之。 先前几日,派出去摸索山川水泽地貌的士兵已经寻得一条上山的便宜路线,此时开拔,大雨未至;上山之后,雨势起,魏军势必忙乱,便是良机。 为了卸下魏军防备,下游直面进攻的安远军将由李珰亲领作战,负水为壮声势,兼任司鼓之职。过去数月来二人潜心创作的将军令一直未得亲手演奏、校验效果,今夜倒是难得的机会。 负水将那本融合军令创作出来的乐谱取名为《将军令》,直观、好记、威武霸气。 军鼓架在高坡之上,在众将士身前,大战中倒是少见,好似那司鼓的士兵身先士卒、冲锋在先。负水只是希望魏军能将这乐声听得清楚,也好先行震慑一番。 安远军砍了不少大树架在溪水之上,方便两岸通行,五千人马分为两队,列于溪水两岸,前方弓箭手压阵,后方便是骑兵和步兵,全然昭示着强攻的打算。 苍青色的穹顶之上,一道紫色雷鞭华丽耀眼,誓要劈山破海,雷声贯耳,动人心魄。 却仍是比不过从山野深处传来的苍劲鼓声,笃实连绵,似是一首挽歌,鼓声随风,代替这些赴死的将士穿山越海,回到旧乡。 那一定是最风光、最幸福的一刻,锦衣在身,功绩斐然,乡友亲迎,锣鼓喧天,人人都以这儿郎为傲,以为是顶天立地的国之栋梁。 也一定是最无言、最沉痛的一刻,锦衣遮住旧伤,功名掩抑生死,十年弹指一挥,父母苍老,妻儿无依,荒坟野草,不知题的是谁的名姓。 山野间响起急促的哨音,箭羽落下,但很快被雨点压制,两方人马索性收了远箭,改为近身肉搏。 这个过程没有持续多久,绯袍尸身一个接一个地扔进水势渐起的急湍中,为首一人举起青铜钺示意大军后撤,但在苍野雨夜中他的身影太浅,根本无人注意到。 只有高坡之上,树林掩映中的那人,视线一直锁定在为首的将军上,从容不迫地更换鼓音。因为用力,双足已经深陷泥泞,双臂舞动生风,鼓声漫天,似要与这涛涛水声较量一二。 她在一个很安全的位置,这种时刻,她比李珰更重要。 魏军很快发现雨声背景下藏着的端倪,为首的领将吩咐众人撤离高地,准备开闸泄洪,借着今晚滂沱的雨势,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敌手。 同时自己接过弓箭,将弦拉到满圆,仔细辨别着鼓声来源之地,借助地势之高,锋利的箭簇沉稳地对上那抹绯色,志在必得,未多做犹豫,闸门拉起的一瞬,箭簇划破雨帘直指那人心口。 一切戛然而止。 大雷劲风,雨下如注,山川盛溢,虎豹皆股战,士卒争赴,溺死者无数,水为不流。
无人敢写帝皇书(20-3)
“咳咳咳。”负水用力咳了几声,“将军,要不还是我来吧。” 李珰睨了她一眼,不耐烦地开口:“算了吧,伤员还是好好养病。” 负水望着眼前生起的浓密白烟,呛得吃力,牵动到臂膀上的伤口,白布上渗出血丝。 昨夜那一箭,得亏自己眼神好,反应快,抬起鼓槌一挡,却仍敌不过那箭矢威力,划伤了胳臂。 经关山口一战,安远军残存一万,李珰下令原地休整两个时辰,大军便要继续北上。 魏国在秦岭深处设守军,想必朝中还是极为留意后方路线,即便关山口的大军被屠戮殆尽,一旦朝廷久未得到消息,势必生疑。更惨烈一点讲,或许秦岭的动静已经传回洛平。 负水没有立场劝解李珰就此停下,不要继续北上白白送死。 从他剑指淮安又潇洒地放下剑柄,他们这些人的结局已经写好,只是挣扎着想要走得更远一些,这样后来人就能少走一些难路。 枝木潮湿,生火极其不易,将士们只来得及草草煮些热汤饮下,换上干燥的衣袍,将脱下的绯袍还有其他行李悉数掷入溪涧,潇洒地提起长戟整队列阵,随时准备出发。 安远军由前锋统领先行翻越关山口,出秦岭北上。李珰护送负水南下出秦岭,而后孤身赶路,同大军会和。 负水这次不能用自刎逼迫李珰将自己留下来了,她知晓,李珰准予自己陪同着经历最危难的一战,陪他走到这里,已是让步,剩下的,便是他的慈悲。 他并不想让自己同他们一样,白白赴死。 又或许,有比自己命更为重要的东西托付于她,这是一种交托生死的信任。 汉水江头,应是二人的最后一面。 李珰将物件一一递与她,一方铜印、一张舆图、一卷手稿。 他很少唠叨,这次耐心地一一讲解,以确认负水不负所托。 “铜印,你知道的吧,很重要,记得保管好。”他将龙首铜印展示一番,又再次缠上绢布,放入锦囊。负水接过,仔细掖进心口处的里衣夹层,又将外衣的突兀褶皱抚平。 李珰垂眸飞快扫了一眼,负水不疑有他,乖乖说了声:“这样应该很安全了吧。” 他收回视线,没有评价,又将舆图递出去:“关山口的地形图,记得防水——” 负水正准备接过,他摇摇头:“算了,你还是做两手准备,将地形图背下来,万一路上遗失或是沾了水,你还能画出来。” 负水乖巧着点头,将牛皮质地的舆图折好,仔细收进竹筒内:“放心,我路上一定一笔不差地记下来。” 最后,是一方已经卷好的牛皮书信,李珰已经扣好了结,神色有些黯淡:“最后一件,到了淮安,一定要亲手交给他。” 负水一愣,缓缓问道:“不需要我背下来吗?万一浸水糊了笔迹怎么办?” 李珰淡淡笑着:“没事,这个没有舆图重要,他知道我给他写了封信就行。” “哦。”负水又将书信收入竹筒,小心叩合竹盖,用锦囊兜好,挂在腰侧。 好像该交代的事就这样三言两语嘱托完了。 负水抬眸,迎上他幽深的沉静目光,一张脸还是没有别的表情,故作严肃。她小心问出疑虑:“李珰,若是我弄丢了这些东西怎么办。” 他骄傲地抬起下巴,不屑地冷哼一声:“那你就以死谢罪吧。” 负水没有半分畏惧,继续追问,这次神情更加谨慎:“那如果,我去了淮安,或者去淮安的路上,接应的人已经——”最后两个字终是咬住没有说出口,负水小心打量着他的神色,没有一丝不愉或是担忧,仍是平静稳重。 “没什么不可说的。”李珰淡淡接上她的话,“这种情况很可能存在,甚至说,一定存在。” 两个人都只是默契地没有提起最坏的结果罢了。 李珰目光灼灼,声音淡定:“我相信你的决定。” 负水抬头迎上那道灼热的目光,心下一沉,呼吸变得十分艰难。 他又重复了一遍,笃定的,温柔的,将一切悉数交给她。 李珰看着她一点点沉下肩头,好似压上了千钧重担,却仍是一声不吭,坚强扛起,无惧无畏。 她背负着、坚守着一个事关天下之势的秘密七年,为此,可以将杀父之仇重重扛起,又轻轻放下。她不过十七岁,却比这世上九成九的人更稳重、睿智、通透、豁达。 不过这话可不能直接说与她听,她多半是会骄傲的,得意洋洋地甩起马尾,不把他放在眼里。 沉默的片刻,对面的人在他腰上系下一个绳结,是当初在安容城街上买的那根,红线缠黑线,与安远军的绯袍十分相衬。 李珰垂眸扫了一眼,见她将绳结抚平,又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了一遍,确认是否相配,而后眼中流露出满意的欢愉之色。他这才撩起绳结仔细端看,倒与胡定荣先前腰间挂着的相同,形状如同一个“离”字,本以为不是什么好寓意。 负水已经开口解释:“这是蜀地的将军结,流传了好几千年了,据说是周代时期蜀地的国王出征,王后为他编制的平安结,虽形似离字,却取平安之意。后人称为将军结,倒是配你。” 平安凯旋的话,她说不出口。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4 首页 上一页 44 45 46 47 48 4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