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远军交付完毕,围困豫州,他和伍左林的交易便算破裂。此时只有两条路,要么北伐,要么南下。 · 陈善炜站在天下江山图前逡巡不定,每走一步,轻叹一声,右手紧紧握住腰间剑鞘,周身气度已有焦灼之意。 “淮安还没有消息传来吗?”他阴沉着脸,眉眼间皆是冷冷堆积起来的威压。 此时帐中只有他的心腹徐钟端坐在下手处的坐榻上,神情稍显从容。他直起背脊,轻声道来:“那毒至多一月定能取人性命,将军稍安。” “稍安?”陈善炜回身,横眉怒目,一掌拍在沙盘桌脚,冷冷发出怒音,“若非你建言先除司马烠,我何必让朝廷把刀架在身侧,直指淮安便是!” 李珰及靖远军的消息已经传入徐州,不然陈善炜此时应当闲坐营帐,静候良时。 徐钟垂眉,面露遗憾之色:“是臣体察不周,只以为派了胡定荣去,一举击杀李珰,断了太子后路。不曾想李珰此人心思深沉,少有信忠,反倒泄露了风声,让他抢占先机。” 过往之错他并没有追忆太久,起身凑到陈善炜身前,恭谨一拜,眸中闪烁着亮光:“李珰此时入将军麾下,或许是一个良机。” 陈善炜不善地睨了一眼:“是何良机?” 徐钟不紧不慢地将计谋娓娓托出,嘴角带着浅笑:“李珰入营,为将军调度。如今大计久悬于淮安以致迟迟未决,将军不妨将计就计。” 他指向沙盘:“大军囤聚青徐,受北伐圣意掣肘,又受流民军袭扰,如若将军便遣了这李珰统领这流民军,派他们北攻洛平。” “你说得如意,若流民军再落到李珰手里,怕是如虎添翼!”陈善炜不满地挥挥手。 徐钟面色不改,仍是十分自信:“将军且慢。北攻洛平只是借口,将李珰及流民军调离青徐,借魏军之手除之。大人请看——”他伸手指向南阳郡的后方,从荆州北渡汉水向西北行,可绕到洛平后方。 此路虽近,然途中多高山险峻,又有秦岭余脉阻挠,多是无人之地,自古至今从未有人涉足,故而北上多从汉水、淮水渡江而过,从青徐入中原。 “大人不若以北伐之名,将李珰等人调到此地,任由他们发挥。不论是魏军还是天险,都能将其击杀。倘若真让他们逃出生天,成就一二,北伐之功,还归将军,既能顺应圣召,又能积累声望。” “其间,将军可稳坐钓鱼台,静候淮安动向,一旦太子毒发,将军携三皇子南下,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便是有其他藩将出兵勤王,也无理无据。” “一举三得,将军烦忧尽数迎刃而解。” 陈善炜盯着舆图踱步思量,一步一步沉重落地,手指不时摩挲着剑柄,他凝视着青徐至淮安之距,又仔细打量几个重镇,沉声质问:“江越之军,或可作壁上观,张氏后人,如今一人掌益州,一人握靖远军,若他二人站在司马煓一侧,如何破局。” “三皇子长,太子薨,自然由他继承大统。且皇上龙体有恙,局面于将军有利。不说张钊如今被魏军拖住,即便南下,只需安上一个叛国逃军的罪名,民意自然归于将军。”徐钟只浅显地说明局面,便见身前之人身姿放松,沉稳如常。 “淮安之事,最多还需多少时日可得定论。”陈善炜问出最后一个疑问。 徐钟徐徐作答:“将军宽心,尚不足半月,此间时机,将军可布置周全,将阻碍之人一网打尽。” 天下大势,恢恢天网,谈笑风生间,悄然织就。 从豫州出,便只有崔负水跟在李珰身后了。她原本也应当留在豫州的,却不是因为靖远军之故。 负水牵着缰绳,与李珰并肩而行,没有了将军与士兵的区别,荒郊野外,谁还管她呢? “李珰,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张草那小子是张老将军的孙子!”负水气鼓鼓地盯着他的侧颜,兜鍪被摘下,潦草地拴在马头上。 “你为什么把我放在他的麾下!给那小子做手下,我不如一头撞死!”负水怒目一哼,身侧之人仍是没有回应,悠悠然夹着马腹,惬意地晃荡向前。 走出几步开外,他终于拖着腔调懒懒开口,没有回头看向发问的少女:“这不是为了你好吗?若是跟着我,哪天不满意了,还有个下家接手。” 一句话说得负水一愣,旋即悲愤之情涌上心头,却不敢开口接他的话,打起马鞭用力一挥,率先冲出好几步远,将不着调的银甲将军远远甩在身后。 弄得好像是她死皮赖脸要缠着他似的。 虽然这是事实。 负水刚同张钊撞上,还来不及感慨这小子怎么在这儿,儿郎气质沉着,严肃地说出一句“昌盛侯世子、平威将军张钊见过靖远大将军”,一道天雷便是从头顶落下,震得她魂魄俱碎。 当年缩在角落里编草鞋的猥琐小儿,如今成为高不可攀、威严从容的平威将军,自己还是他手下的兵,负水当场惊得晕厥。再睁眼,李珰早就孤身一人要去投奔陈善炜了,她来不及多想,更遑论质问什么,破门而出,抢了一匹飞马追了上去。 说好一起走的,这人又骗她。 两人将马儿牵到溪岸边饮水。负水蹲在岸边未同一侧负手而立的将军说话,只双手托着下巴遥遥望向对岸,对岸便是徐州地界。 无论如何,李珰今日一定得去陈善炜帐中报到了。 清溪迭起的浅纹里映着天边艳丽的火燎云,山涧中群鸟归巢,声势动人,不觉嘈杂。 负水看着溪水倒映着那人的影子,他身姿舒展,头微微扬起,合着眼,沉浸在天地万物安宁前的勃勃热情之中,神情骀荡,是少见的沉溺之色。 如果一直这样沉默着多好,偏偏那人惯爱说些不合时宜的话:“送到这里便够了。” 负水一听,心中怒火又起,从淮安到豫州,从豫州到徐州地界前,这人已经明示暗示一路了,好像春明山下他说的话只是一场梦,当不得真。 而负水偏偏是个较真执拗的姑娘。 她捡起一块鹅卵石,愤愤扔进溪水里,打碎那抹和谐的倒影,利落起身,指着李珰的鼻子开骂:“李珰!你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说话不算话!” 他将双手抱负胸前,怡然自若,轻笑一声,反问:“我如何说话不算话了?你说要攒军功,我如今自身难保,将你放在张钊麾下,不恰恰是为你着想吗?应当算是说到做到才对!” 负水知道自己说是说不过李珰的,他只要定下主意,一定会想方设法实现。好在,她素来不怕他的那些手段,二话不说,抽出腰间匕首——长剑在出逃时未能带上,不然此时此刻自刎的架势会更凄美一些。 负水柳眉一横,沉声威胁:“今日你李珰若是毁约,我负水便自刎于此地!”气势之强,目光之坚毅,倒让二人心头均生出一些别样感触。 这架势,怎么有种乌江之侧,霸王别姬的决绝之感? 可惜戏中的虞美人没有,只有一身玄甲、身材健硕的假儿郎。 匕首直抵喉头,刺下肌肤,尖锐之处,渗出血珠。 李珰蹙眉,眸光像是一座高山凝视着山脚环抱着自身的江水,不动声色,无语凝噎,又深情动人,负水便是环绕着他的一汪清溪,他避不开了。 “好!”喉头滑动,沉稳出声,李珰笑着看向威胁着自己的美娇娘,“你去溪山寻安远军遗脉,不出几日,我自会去那里同你们汇合!” 他脱下银甲,伸出一只手:“把匕首借我一用!” 负水不疑有他,得了承诺潇洒地将匕首扔在他脚边,以作报复之举。 李珰不满地睨了她一眼,认命般弯下身子,好气地捡起匕首,割下银甲中心的金色护心镜,随后将残损的银甲投入溪涧中。位置正在负水身侧,溅起的水珠半数落在负水的玄甲上,折射出琉璃般通透的光影。 负水瞪了他一眼,他只挑眉一笑,将护心镜递了过来:“这是信物,他们见了便知道你是我的人,会听你统帅。” 负水咽了下口水,双手庄重接过,垂眸打量着镜面表层的斑驳细纹,倒没有深的划痕。 “万一他们以为是我杀了你,然后取了你的护心镜呢?”负水迎上他的视线,小心询问。 李珰一瞬笑出了声,眼尾泛起褶皱,语气甚为自负:“放心吧,这世上能杀我的人没几个。像你这种一看就知道没几手功夫、心思单纯的人,只可能是我信任你,将信物托付给你!” 两人之间的矛盾谈妥,负水心中怒意消散,态度复归恭谨。因此郑重点头:“将军放心,我一定抵达溪山,将信物送到,等待将军归来!” 李珰见她恢复正常,目光上下仔细打量了几眼,眸色深深,没有开口再说些什么。刚才吊儿郎当的邪气也渐渐收敛,变为寻常时的孤傲将军,沉声嘱托:“好,你先走。” “是,属下听令!”
无人敢写帝皇书(20-2)
朝廷暗流波诡云谲,千里之外,众人也在极尽所能,抢占先机,都希望最后决战之局能有更多天时地利人和站在自己这一边。 陈善炜似乎没有为难李珰,准他领兵北伐,还恢复安远军的统帅之权,虽然残活下来的安远军不足两万人马,但作为征战十年、北拒魏戎的劲旅,又有李珰作为统帅,仍是不容忽视的虎狼之师。 众人正取道荆州,从汉水过,转西北方向绕到洛平后方,若暴露行踪,便牵制敌军,可分豫州攻守压力,晋军援军会及时增援;若潜伏顺利,打通西北路线,则平定魏戎指日可待。 陈善炜是这样对安远军保证的。 负水不懂李珰为何听之任之,只能支持他的决定。 她不知道春明山下他所说的“最后一段路”有多远,亦想不通何为“走好”最后一段路,这最后一段路的尽头在哪里。 无论何种结果,她都愿意欣然接受,甘之如饴。 负水跟在李珰身侧,小跑着前进,她如今成为安远军的传令官,侍候将军左右。 秦岭西部余脉地处晋国魏国交界地带,地势崇高险峻,少有人烟。即便如此,魏国仍在深山中设立瞭望点,修筑防御工事,以防晋国两路夹击。 陈善炜对安远军西进偷袭的安排应为军中密令,为此甚至准了李珰取道荆州以掩饰大军行踪,不让魏戎军队有所察觉。过了汉水后,安远军的生死便听任天命,是成是败,只看安远军的能耐有多大了。 入秦岭,安远军行军速度也不敢提快太多,晋国只知晓山中有魏国军队,但人马多少、位于何处皆是不知。李珰便像当初荡除苍岭匪患一般,将大军分成小队,小心推进,摸清楚秦岭内部各山各水之形势,打探消息为第一要务,不可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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