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吗? 这一刻细想来,无非是自己懦弱, 害怕抽丝剥茧地想下去,会有一刻疑心到自己皇兄的身上。裴氏清白,自然便是越过主帅之人有心陷害。 越过三军的,唯有天子与监军的太子。 潼关之战,太子在现场。 他不愿想,也不敢想,若是自己兄长有心算计—— 他能算计她父兄, 那么这些年,他对她的爱意又有几分是真的? “是他们吗?”李慕问。 来了这里数月,她总是片刻不离身地带着这个白瓷坛,连平日下山都不肯放下。 他们? 裴朝露初闻第一句时,抚在坛上的手还僵了一瞬。时至今日,爱恨都入土,她想要的不过一分平静。所以也没有打算要告诉他,坛中装了什么。 他知道又如何,于她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然而,“他们”落入耳际,她还是被扯动了心神,尤其是李慕还在问。 他问,“是老师和兄长吗?” 裴朝露较方才初醒时,神思清明了些,然闻其语,仍旧不自觉浑身都僵硬起来。 她坐在床榻,心潮起伏,父兄的身影来来回回在眼前浮现,严厉的,慈爱的,宽仁的,最后都化成一摊鲜血,一抔黄土。 她不知道李慕为何会骤然提起父兄,如同不知道他为何又会问李禹对她好不好,大概是他查到了什么。 可是,别人查也罢,他为什么需要去查,有什么值得查的? 她来到此间大半年了,才得他如此一问。 她勉励压制翻涌的怒气,控制着不让涌向喉间的阵阵血腥弥散开来。 “阿昙!”李慕见她面色一下雪白,额头更是瞬间渗透出一层密密的细汗。遂委身坐下,扶住了她。 “无妨,许是想起了阿爹他们。”裴朝露缓过劲,声色里没有任何起伏,只睁眼缓缓道,“我没有去潼关,只是听闻潼关阵前,白骨如山,尸骸遍地。想来,我去了,也分不清哪一副尸骨是我父兄。” 她拂开他的手,继续道,“我没有本事,给他们收尸。” 她平静如斯地回他,听不出任何怨恨和愤怒。仿若回话的和坐着的是剥离开来的两个人。 李慕听得心头颤颤,然本就不是善言之人,此刻更是不知从何说起,只双目灼灼盯着那个白瓷坛。 他沉默着,气息微喘。 裴朝露实在不想与他多处一刻,只叹了口气把瓷坛抱入手中,往床头靠了靠,将两人距离拉开些。 “这里,是我的一点东西,同你没有关系。你不必多想。” 话毕,她抬眸看了眼李慕。 四目相对里,她竟然还攒出了一点笑。 “过几日我搬去沙镇,涵儿便有劳了。”顿了顿,她又道,“我会回来看他的,你放心。” 她话语随和,如同只是一次外出,将自己的一些事托付给相识的朋友。然而后一句又格外坚定,似在安抚人心。 李慕虽惶恐,却也能听懂她的意思,她已经不止一次对他说,自己会回来看孩子,便是不希望他随意去扰她。 她,不想看到自己,却又怕惹怒自己,不肯放她离开。 何止担心不肯放她离开,她是不是还担心自己会将她送到他的兄长身边? 原是他说的,送她回去,让他们一家团聚。 “他就是个畜生,你知道这些年他都对我做了什么吗?”话又重新萦绕开来。李慕看着她刻意拉开的那段距离,默默起身站着。 他想问,想知道李禹到底对她做了什么,想知晓这六年被隐藏在那一封封信件背后,真正的点点滴滴。 可是,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要怎样问? 要她怎样回? 是怎样的生活,让她对自己的丈夫冠以“畜生”二字! 残阳敛尽最后一缕光,她被拢在暮色里。 李慕点了一盏烛火,放在案头,让光影渡在她身上。 “我会好好教导涵儿,你回来时便可抽查他的功课。”他顺着她的话回道。 裴朝露叠着两身替换的衣裳,点了点头。 “我一个人养他,不把他交给任何人,你放心。”李慕站在一边,半晌吐出这样一句话。 裴朝露的手顿了顿,抬眸看他。 “但你、要回来看他。”他急着补充,想再说些什么,人却往后退了步。 不要紧,也不要急。 李慕想,他接了僧武卒,可以慢慢为裴氏平反;他还可以重开齐王府,有钱财医官,可以为她好好调理身体。 他们还很年轻,未来有很多很长的日子。 “回的。”裴朝露点点头,转身继续整理衣物。 这天下没有天理,裴氏百年护尽黎民,到头却为天下骂,说亏欠苍生。但她知道,她裴氏不欠天下什么。 非要说亏欠,是她,欠了两个孩子。 一个,因她识人不明,未见天日便为人所害。 一个在她腹中时,她多次想过不要他,甚至偷偷用药想打掉他;生下他后,又不曾亲身养育。好不容易带他逃出那吃人的地方,却是颠沛流离,一路逃亡,不曾有过一点好日子。 她做不到完全的割舍,只能慢慢远离,便也自然会回来看他。 星河灿烂,然人已萧条。 曾经亲密无间的人,如今亦无话可说。 李慕离开时,在门边站了许久,只见榻上人低头理衣,静默如斯,遂自嘲笑了笑,轻合门扉离开了。 * 因接下了僧武卒少帅一职,从方外归入尘世,李慕便索性连着凉州的齐王府也重开了。如此僧武卒仍旧如同往昔,于各寺蛰伏,以待军令。而齐王府属臣亦陆续归来,按李慕之令,散入各寺中。 他初掌此职,且又是多年不见王府属臣,便也总需同他们会个面。考虑到十八首领并着属臣家将总有五六十人,陆续上山惹人注目。 李慕遂定了七日时间,命其从各地快马入白马寺,他则每日抽出卯、辰两个时辰,以讲经论道为名,独自下山于寺中接见,亦顺带布置近期任务。 这日里,李慕办完事回来寺中,才入寺门便迎面见得樱桃树的秋千架上,有一熟悉的身影。 他怔了一瞬,退出寺门,绕到寺院后方,从偏门入了寺院。 六月里阳光烈艳,连着三个充足的日头后,两树樱桃彻底成熟了。一颗颗鲜红饱满的果子隐在苍翠欲滴的丛叶中,顺着日光的抚照,露出一点染着碎金的艳色。 涵儿得了裴朝露的嘱咐,知晓头盘樱桃已经定给了旁人,不可随意摘取,便也十分听话,不提要吃樱桃的事。 只是,这樱桃树下的秋千架,到底惹的孩童欢喜。树荫遮阳,偶然微风拂来,平添一分凉爽。裴朝露不忍心拒绝孩子,随他上了秋千架。 初时,母子俩一起坐在上头。裴朝露时不时给他理理衣衫,低头吻一吻他面颊。就着绿树红果,母亲教孩子念流传的诗。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阿娘,这诗何意?”涵儿比划着。 “是说时光匆匆,转眼流逝。”裴朝露抚着他脑袋,“……时光打马,涵儿长大,阿娘老去。等某一年,樱桃又红时,阿娘可能就走了。涵儿也莫要大惊小怪,生老病死都是正常的……” “阿娘去哪?不是去看病吗,说好会回来看涵儿的!” “嗯!”裴朝露点点头,“但是万一看不好,阿娘就不在了,涵儿也不要害怕。阿娘只是先去了某个地方,给涵儿铺床缝衣,等涵儿以后老了,也是可以来的。” “阿娘去哪,涵儿也去哪。” “当然啦!”裴朝露笑道,“但是阿娘以后去的那个地方,人人都会去,不用着急的。涵儿先要在阳光雨露中,与这地上的树,山间的花,一起成长。若非病痛不得医,若非亲人无可依,若非已到绝路前,都不可以主动去哪里,知道吗?” 涵儿摇摇头,有些迷茫地望着她,随即却又展颜点了点头,比划道,“涵儿记得阿娘的话。” 说着,便跳下了秋千,两只小手攀着绳索给母亲晃起秋千。 “涵儿,你慢些……” 李慕方才在正门入内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垂髫稚子推秋千,秋千架上女子笑靥明丽,阳光穿过林叶层,细细撒在她身上。 “涵儿,再高点吧!”裴朝露仰头迎着日头,桃花眼盛出一点细碎的光。 有一瞬间,李慕觉得又看见了当年那个为逃避母亲课业跑来躲在他齐王府中的小郡主。 “敢通风报信,我就再不来你齐王府!”她坐在秋千上,娇憨又蛮横,“倒是快推啊,傻子!” 李慕从后门步入时,秋千已经缓缓停了。他立在他们后头,便将景象看得更清楚。 孩子许是累了,凑身在母亲身侧,让她擦去额上薄汗。 “才一会,你就没力气了!”裴朝露给孩子擦完汗,在他鼻尖点了点,“所以要勤练武,蓄力气。” 孩子闻言,伸出手臂,将袖子挽起一截,握紧拳头示意她看臂上肌肉。 裴朝露戳了戳,向他竖起拇指。 “涵儿好好练武,保护阿娘。”涵儿手语道,似想起什么,从地上拣了根分叉少一点的树枝,在手中比划。 裴朝露看他拳眼向上,拳心向下握着,树枝稍细尖的一端从拳心处伸出,遂明白过来,他是将树枝当成了匕首在练习,直刺,下刺,做得有模有样。 当是李慕教他的。 当年临兵阵前,有明杀和暗刺,李慕学得便是暗刺,同二哥的明杀配合的最为默契。 千军万马之中,明面有将士冲锋陷阵,然斩杀敌将统帅釜底抽薪之举,可省兵力,减血流,虽危险却是事半功倍的举措。 阳关处,与龟兹的一战,李慕用的便是此举。 大抵谁也不曾想到,战场之上,战鼓喧天,两军前锋厮缠正酣,却不过小半时辰,敌阵之中统帅轰然倒下,只见前胸一柄利刃直插心间。而将将送战况来的士兵已经湮入厮杀的战场,不见踪影。 龟兹主帅战死,李慕就此一战成名。 然诸国惊叹这位少年将军,叹他此战排兵布阵的精妙,却不知那无名的暗杀者亦是齐王殿下本人。 天下皆赞他的时候,他被司徒府中的小郡主关在门外,罚站了一整天。 “就你有本事是不是,哪国亲王统帅直入敌营的?”裴朝露关门又开门,拉着他入屋内,一盏参汤端来,厉声道,“喝!” 他就着她的手饮下,轻声哄着,“都安排好的,来回和二哥推演了数次,没有意外的……” 她轻哼,推开不理他。 “给你的聘礼啊。”半晌,他握了两回拳,松开又握起,握起又松开,搓着手心捏着汗,凑道她耳畔,“你的夫君是个保家卫国的将军了,和你阿爹一样,能护你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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