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戒尘呢?”阴萧若并不太赞同阿姐对太子李禹的判断,只道,“戒尘得裴氏栽培,却无故和离,我觉得也不过如此!” “如何无故?且看大悲寺中种下的樱桃树……”话至此处,阴庄华顿住口,便觉又绕回了死胡同,她对这对天家兄弟的判断,除去暗子传信,更多的是出自与生俱来的直觉。 但她知晓,虽她的直觉一贯很准,但要投到这择人举兵的大事,也总得需要依据。 果然,阴萧若问,“阿姐可是又借着直觉说话?” 阴庄华不置可否,只撩帘回望山巅寺庙。 “阿姐,不然我们还是考虑太子吧,……” 虽然自小姐妹二人在父亲的引导下,皆有着入主长安的信念。但阴萧若性子急躁近利,原没有阴庄华沉稳。 “让你练手,去查蜀地李氏父子的动向,可有眉目了?”阴庄华不欲与她再论这个话题,遂转道问去。 “左右是他们自保建垒的事,太子如今正联系各部估计想着反攻,阿姐早早知道的。”阴萧若嘟囔着嘴,转瞬杏眼亮了亮,“不过我听来一桩密辛。” “阿姐,原来戒尘的生母苏贵妃入宫前嫁过人,嫁的还是……” “是当年的肃王殿下!”阴庄华笑道,“先前便听爹爹说过,苏贵妃曾是肃王妃,当年肃王与如今还是豫王的陛下争皇位,事后兵败,这苏贵妃便被当今陛下纳入后宫。说来也是个奇女子,出身微末,却凭着一张绝色面容得了天潢贵胄的喜爱,娶为正妃。结果夫君争权失败,她亦凭着一张脸得新皇宠爱,连诞两子,十数年宠冠后宫……” “这原也不是什么秘密,长安高门尽数皆知。甚至还有传言,说当今陛下是兄占弟媳……” 下山的路,逆风而行,阴庄华的话很快便飘散在风中,在山谷回荡。 如同那些陈年往事,随风散去,却仍旧偶有回响。 * 大悲寺中,确定裴朝露睡熟了,李慕便回了自己厢房。 他坐在案几前,对面站着空明大师,和暗卫首领封珩。两人见他始终沉默着,便也只默声候命。 他看着案上暗子送来的层层叠叠关于太子妃的讯息,目光凝在其中的一张信条上。良久,终于伸手接过。 “你爹爹对你阿娘好吗?” 他的眼前浮现出晌午问涵儿这句话时,孩子脸上稍纵即逝的惧意。 “他就是个畜生,你知道这些年他是怎样对我的吗?” 数月前,她带着哭腔压抑又愤恨的话语回荡在耳际。 李慕的手一颤,纸张便掉落在地。 “殿下!”封珩上前一步,躬身捡起,重新奉给了他。 “悬尸十七日,就没有人试着夺回尸身吗?”半晌之后,李慕看着指间重新捏着的信条,终于开了口。 “回殿下,没有。”封珩回道。 李慕不说话,抬眼看他。 “这六年来,情报站将将连通,殿下亦是头回启用吾等。属下不敢怠慢,每则信息的相关联系点皆确认过,方回来复命。” 李慕点了点头,将信条揉在掌心,示意退下。 封珩还欲说些什么,被空明拦下。合门的一瞬,封珩见得李慕握紧成拳的手背,青筋根根现出。 而那掌心之中当还握着方才那张关于裴氏女的信条。 * 滴漏渐深,夕阳残照。 李慕谴退封珩后,又询问了空明,侍卫和医官到达的时辰。 “至多五日,便到了。”空明道,“殿下安心,此处有老衲和封首领,可保殿下万安。” “本王这不需要。”李慕抬了抬手,“待人数到位,让他们前往沙镇,乔装成当地百姓,围屋十丈内落脚。” 她要走,强留只能让她平添怒气, 但是,他总不放心让她再一个人独留在外。 “黑市有消息了吗?”李慕又问。 “正要回殿下的,王妃……”空明顿了顿,改口道,“贵人那日确实是去探裴家二郎的消息,贩子只给了一则,第二则裴二郎在云州落脚的消息已经贩给他人,当是敦煌古城中的长安权贵。殿下,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云州—— 裴朝清从潼关逃亡,府邸在洛阳,如今出现在云州,这是西来的路线。 “此距云州三百里,每隔二十里伏人手接应。” “殿下,三百里路途,若是快马加鞭,不过两日时辰,这从贩子泄露消息到如今,二十余日了,只怕那裴家儿郎是落入……” “照做便是!”李慕合了合眼。 空明颔首,亦领命归去。 从当年和离,到裴氏七万将士战死,到大郢国破,到她踏入大悲寺,二哥消息被截断,他浑噩六年,错过了多少? 错了多少? 房中剩的李慕一人,他摊开掌心那张信条,又打开锦盒中那八封信。 悬尸十七日,不见来人。 他的皇兄,就是这样对她的。 还有穆婕妤,他的养母,又是为了什么要骗自己? 穆婕妤养大了他,养大了涵儿,更是她母亲座下最受信任的医女,如何要这般做? 李慕一时理不清晰此间矛盾,只不自觉往对面厢房走去。 * 白马寺前些日子送了樽冰鉴过来,放在裴朝露屋内降暑。 她从前最是畏热,初夏日,便早早上了冰鉴。闺房寝室内,三四个地摆着。却不想,如今已是盛暑,不过一樽置于屋内,她躺在榻上明明额上黏着虚汗,却还是觉得腹中背脊阵阵冷寒。 “他死了。”,两个时辰前,她如是说、 是该死。李慕想。 他立在床畔半丈之处,看着榻上蜷缩的人睡得并不安稳,眉间微蹙,长睫战栗。 他缓缓走过去,想摸一摸她面庞,拍一拍她背脊。 然咫尺的距离,裴朝露似受惊吓,睁开朦胧睡眼,整个人惶恐地往后退去。 白日昭昭,她终究是被那盘樱桃刺激到了。从她说出那个少年郎死了的话起,她便知道,她连梦都没了。 没有年少绮梦,有的是东宫之中日日夜夜的噩梦。 便是方才,她又梦到,李禹打她的样子。 两棵被烧毁的樱桃树横旦在寝殿里,她被李禹推在焦木旁,木炭的焦烤味带着死亡的气息扑入她鼻腔,枯叶残枝的碎末散在她面颊发丝。 曾经苍翠欲滴的大树,付之一炬。 植树的少年无情远走,她的樱桃树也死了。 “阿昙——”李慕伸出手,凉白指腹触上她鬓边,“我知道了,这些年你过得很不好……” “他对你不好,是不是?” 他开口唤她闺名,亦不再言“皇兄”,试着想要告诉她,他还是当年那个齐王府中的郎君,仍旧可以护她一生。 裴朝露余光一抹落在耳畔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然观面前人,却是模模糊糊,不甚清晰。 只觉得是极相似的两张脸,一点点重合起来。最后到底李禹胜了,他看似清雅温和的面庞,一点点吞噬那幅冷漠疏离的面容,最后对她温柔浅笑。 她却怕的喘不过气起来。 她猛地推开李慕的手,搂着被褥缩在角落里。低垂的眉眼间,过往一点点浮现开来。 山巅寺门关闭的一瞬,他说皇兄思念成疾要送她回去的一瞬,他阻了她寻得二哥讯息说她将他皇兄置于何地的一瞬,他将樱桃赠给旁人的一瞬,重重叠叠都不是齐王府里那个少年郎君会做的事情。 裴朝露缩在角落里,阳光照不到她。 她如扇的长睫,染着浓重的阴影颤了又颤,最后缓缓摇了摇头。如同身处东宫时无所依仗只得靠着谦卑静默的温柔伪装,保护自己。 她轻声道,“他、对我很好。” “这些年……我过得很好。” 她试图想要告诉他这些年里的遭遇,但是被他一次次遏制了。 到如今,心门关上,她对他再也没有任何想象与奢望。 李慕伸在半空的手有一瞬的颤抖,到底还是收了回来,也没再纠缠这个问题,只低声道,“房子找到了,待那处收拾好,五日后你就可以搬过去。” 裴朝露垂着眼睑,点了点头。 李慕望了她几瞬,起身走了。转出寝门,走在廊下,他隔窗回望屋中人。 只见裴朝露已经下榻,面上多了两分松快且期待的神色,她铺开包袱整理衣物,原也没多少东西,唯一重要的便是那个白瓷坛。 李慕看她将瓷坛珍而重之的抱在怀中,小心翼翼放到衣物上,一旁还有她每次下山买回的东西,布偶娃娃,莲花珠钗,风干的糖葫芦……她都一一收拾齐整,紧挨着瓷坛放好。 她抚摸着那个白瓷坛,眼角染上一点久违的真实笑意。 终于可以走了,不用再整日看见一个人,便想起那些可笑的前尘,牵动着心绪,费力又伤身,催残所剩无几的时光。 两个孩子,涵儿已经安置好,有限的生命里她会如约回来看他。 至于芙蕖,她抚摸瓷坛,今生母女缘浅,未曾见过彼此。她总要贴身带着,让她熟悉自己的气息。 他日泉下相见,你要能识出阿娘的味道。她在心里轻轻说道。 带着女儿,去父母曾经生活的地方,等兄长归来。 今岁,她二十又二,曾烈火烹油、繁花锦簇,也曾悲凉孤苦,荒唐可笑,然在所剩无几的生命里,还能得此平静生活,她很知足。 裴朝露眼角的笑盈入眼眶,暮色下,桃花眼亮晶晶闪着光。 “阿昙——” 李慕去而又返,心绪起伏的厉害。他从第一次见到那个白瓷坛,就被莫名牵引,想问一问瓷坛中装有何物。然方才一刻怕笑灭光碎,遂静站了一会,返身走了。 她抗拒他,亦不再信任他,他如何看不出来。 原也是他活该,他认了。 却到底鬼使神差地走了回来,他赤红地目光凝在那个白瓷坛上,哑声道,“这里,你装了什么?”
第23章 骨灰 要是女儿,我保护你们两个。…… “这里, 你装了什么?” 李慕说这话的时候,拢在袍袖中的手,还捏着那张信条的纸屑。 所以, 若是就此推翻雪鹄的传信,那么传信中言及裴氏反叛自然也是假的。他原也不信的,是那封信,让他相信了。 惶惶六年, 物是人非。 生他养他的人啊! 他的面前浮现出苏贵妃和穆婕妤的面容,握紧成拳的手发出骨节狰狞的声响。然而, 最该很的不是他自己吗? 即使有了那封信, 他原也有过一刻怀疑。然而为避世, 想着早日选出“僧武卒”的统帅,保着边陲和天下的安宁,一样是传承了裴氏“为万世开太平”的信念。 当年, 司徒府中,老师曾教导,清白自辨,丹心天地鉴。他便觉得清者自清,无需去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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