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眸在握书的五指上,心酸又欢喜,这样她是不是能多些生的时日? 多些日子,让二哥陪着自己,让自己守着二哥。 她并不畏惧死亡,这一生欢喜苦痛也足够了。 可是,若连她都不在了, 留二哥在这人世里,他往后的每一步,要走得多艰难多孤独! 甚至,多一分活着的希望,她还能多见一次涵儿。 手足与血脉,终究让她留恋人世间。 这样想着,她放下书卷,起身寻来针线。 即将中秋,给二哥绣条腰封作节庆礼。 裴朝清是这个时候进来的,领着会诊的医官。见她正低头绘线打样,不由怒从心起,“你便是一刻停不下来,眼睛也不要了是不是?” 他将腰封抽去,因速度快,裴朝露手中样笔不稳,一下划出一道细痕,哑光缎面顿时如玉裂缝。 “瞧,两盏茶的功夫,全白费了。”裴朝露递手给医官把脉,眼神却落在那腰封上,挑眉道,“一会我重新做,费的神便更多了。” “敢!” “那今岁中秋礼,兄长且莫怪阿昙两手空空。” “这、是给我的?” “那我还能给谁?”裴朝露伸出手,嗔道,“还有二十来日呢,哪里便费神了。” 裴朝清顿了顿,递回去,只轻声道,“那你慢慢做。” 裴朝露接过,瞪他一眼,遂满心欢喜地收了起来。 然裴朝清看着却有些心惊。 他方才夺走腰封,心疼胞妹费神是真,然还有一重,他以为是给李慕做的。 如今静下心来一想,自也是他想差了。 如此境地里,他了解自己的手足,不会再想着与其有纠缠。 只是那腰封边缘的暗纹纹路,她埋头一笔一划画下的,明明白白是如意双锦云纹,虽然他偶尔也用,但那纹路是李慕最喜欢的。 年少一场情爱,终是刻尽了骨子里。 即便是她神思清明,理智清醒,却也抵不住融进血里的习惯。 裴朝清叹了口气,也再未多言只接上她眼神,同她笑了笑。 医官把脉毕,说的倒是可喜的消息,言其如今身子有了些起色,可以转方进行第二步,将元气彻底恢复了。 兄妹二人听来皆是欣慰,时值歇晌的时辰,裴朝清待胞妹睡下后,又吩咐了云秀几句,遂阖门离去。 厅堂正殿中,主治的医官已经候身良久,见少主回来,方匆忙迎上。 “把话说全。”裴朝清坐在案前,饮了口茶。 “齐王殿下送来的那颗固本丹起了效果,郡主的身子确实在好转。但郡主亏空太多,久病成患,非一朝一夕能补回来的。那丹药分了数次服用,如今已经用完,且还需一颗调养,将这底子补回来。主要得快,否则断了药,郡主又有五石散催身,只怕恢复的一点元气又散了,届时功亏一篑。” 裴朝清闻言,眉间微蹙,“固本丹”乃梦泽泉府的圣药,便是这一颗也不知是那人如何得来的。要第二颗谈何容易! “非这药不可吗?”裴朝清问。 医官拱手,“固本培元的方子原是有许多,但是郡主的身子候不起。若是那五石散药瘾再发作个几次,怕是……” “先用温补的药续着,第二颗很快便到了。”李慕踏入殿来,对医官道,“至多十日,十日可等得起。” “齐王殿下!”医官恭谨道,“十日自是无碍,但还是越快越好。” 李慕颔首,“且下去配药吧。” 医官拱手告退,李慕也未多言,转身离去。 “等等。”裴朝清将人拦下,狐疑道,“你怎么弄来第二颗的,发兵梦泽泉府了?” “梦泽泉府说是行医济世,却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按在大郢和龟兹的边境线上,墙头草一般晃着。”李慕捻着佛珠,眉宇间却全是肃杀之色,“我奉守边陲,本就是要解决他们的。夺药不过顺手罢了。” “只是劳你再等几日。”话毕,人便走了。 “顺手!”裴朝清望着远去的人,重重呼出一口气。 * 七月流火过去,转眼八月金桂飘香。 说是十日便可得到第二颗丹药,如今已是半月过去,阳关外的梦泽泉府没有传来半点信息,李慕派去的人亦不曾回来复命。 这日,八月初十,裴朝露做好了那副腰封,正拉着兄长在院中试用。 庭院中,裴朝清张开双臂由有云秀服侍佩戴,裴朝露坐在一侧的石桌旁统算城中族人的用度。 自换了药方,她便又开始虚弱起来。期间药瘾发作了两回,头一回直熬到晕了过去,榻上一躺便是三日方能起身。第二回 实在生熬不了,唯恐她药瘾未除先散了元气,医官只得给她安神的汤药中加了点五石散,饮鸩止渴。转头,催促那颗丹药快些送来。 譬如此时,裴朝露只觉周身一阵刺痛,转瞬便是痛晕目眩,原本握笔的手不止不住战栗。她控制着自己,将桌上一盏凉透的茶水灌下,目光凝在不远处兄长的身上,勉励压制胸腔中那一股又疼又灼地渴望。 “去给我将安神汤送来。”她冲着身边奉茶的侍女,难得厉声,“快。” 汤中有药,她只要一点点。 侍女来去也快,将汤奉在面前。她从来克制,便是如此药物上身,也不过饮了一口,待心绪稍有平复便将剩余汤药整个泼去了。 李慕牵着涵儿站在院门外,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阿娘怎么了?”涵儿打着手势。 “茶凉了。”李慕轻声道。 “你这手艺到底生了。”裴朝清扣好腰封,走向裴朝露,笑道,“这边缘都毛了,你做什么的,来来回回地拆。” “暗纹错了。”裴朝露撑着力气起身,缓步走向兄长身边,将腰封抚平,“当时绘了如意双锦云纹,到了十中之一,发现画错了,您最喜欢的是滚边祥云。” “阿昙……” “没什么。”裴朝露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开口亦是自然,“多年习惯难改再正常不过。但是总不能将错就错,送给二哥的礼物,总得按着二哥的心意。” 站在院门外的人,心头被扎了一刀。 他宁可她永不提起当年种种,便还能当作她是在意而刻意尘封。他便能觉得至少她保留着年少情意。 至少,她还是喜欢那个少年郎的。 却不想,是这般往事如烟散。 她走出来,他该高兴的。李慕这样安慰自己。 “嗯——嗯——”涵儿已近月余未见母亲,如今哪里还等得及,只挣脱了李慕手掌,奔入院中,紧紧攥住裴朝露袖角,仰头眨着一双水雾迷蒙地眼睛。 他说不了话,就这样踮足仰首望着裴朝露。只一眼,裴朝露便被击溃了心防,俯身一把将他揽着怀中。 “阿娘没有不要你,是阿娘还没治好病。”她抚他后脑,又吻他面颊,“阿娘想着待好一些便来接你的。” 寻常的病也罢了,偏偏是五石散的药瘾,随时随地皆有可能发作。 她实在不能接受让孩子看见,便一拖再拖,不想这日李慕竟带他来了苦峪城。裴朝露心头有过一刻恼怒,却也转瞬消散了,是她自己的孩子,如今二哥亦在,实在没有常日放在他身边的道理。 “我需离开敦煌一段时日,托给侍者总也不放心,方送了过来。待我回来,我再来接孩子,你安心养病。” 李慕一急,语速便快,明明是同她说话,眼睛却从不敢看她。 何况,这是她唯一托付给他的一点事了,亦是两人间唯一的一丝牵绊。她说了的,涵儿养在他膝下,逢初一和十五便回大悲寺看他。 “不必了。”裴朝露抱着孩子起身,身形晃了晃。 “小心。”李慕抬起手,转瞬又放下了,只往后退了步。 因为裴朝露先让过,一侧的裴朝清扶住了她。 “如今二哥云秀都在,这里亦有侍者奴仆,殿下尚有军务在身,又是一男子,带着个孩子多有不易。”她说的平和又认真,甚至到最后还带着一点歉意,“当初本就是权宜之计,不得法才麻烦的您,眼下总也不必了。” 半点反驳的理由都没有。 李慕觉得最后一缕丝线亦被斩断了。 不仅如此,让他闷堵的还有那一声“殿下”。 她以前不是没喊过,但都是揶揄他时,唤来嬉闹嘲讽的。今日这般恭谨又按着礼数的当属第一次。 “叫舅父,还记得吗?”李慕还在神思中,裴朝露已经侧身逗起了孩子,“是你二舅父。可要舅父抱抱?” “舅父!”孩子趴在她肩头,打了个手语。只是没有想要裴朝清抱的意思,只重新抱紧了母亲。 “云秀,去端点饭食来。”裴朝露未再理会庭院中人,只拍轻着孩子满目慈爱地回了屋内。 案桌边陪着涵儿用膳,未几,她抬头望去,庭院里两人并肩走了出去,二哥还正同李慕耳语着什么。 “二公子说,总有一天,会让他们重新立于天光之下的。” 膳毕,到底大半日车马劳顿,孩子没多久就歇晌睡了过去。裴朝露抚着他背脊,耳畔萦绕起那夜云秀说的话。 她靠在床榻上,重新拣起方才那叠名册看着,上头清晰统算着族人数目一万三千三百人。 万余裴氏族人,无一不想回家去。 * 李慕西出阳关,去了梦泽泉府。 那颗丹药取得不顺遂,只得他亲去。 梦泽泉府离苦峪城并不算远,二百里不到,若是李慕顺利取得,往来三日足矣。然这日已经中秋佳节,阳关处,将军未归。 而这五日间,裴朝露又发作了两次,直到今日才将将能下榻。 “二哥,晚间我们去城中逛逛吧。”裴朝露面色苍白,但因被药吊着,总算攒出了一点精神头,“涵儿也爱热闹。” 裴朝清心中想着在梦泽泉福府的那人,又看着眼前似要随时破碎开去的胞妹,不由阵阵心悸。 “好!”他压下起伏的心绪,揉了揉涵儿脑袋,抬眸对裴朝露嘱咐道,“披件披风,入秋了,晚间还是凉的。” 月明星稀,清风过岗。 苦峪城城门大开,裴朝清背着胞妹从城门走出来,涵儿被云秀牵在手中。 “二哥,你要是有力气使不完,还是背涵儿吧。”裴朝露将脸埋在兄长肩头,儿子还在身边,她却被背着。 实在是没脸见儿子。 “马车太颠簸,你又力气不济。”裴朝清这夜不太想和她说话,时间每过去一厘,他都觉得恐慌。 怕那人拿不回丹药,怕胞妹就此离去,怕他出了意外,怕自己一人无法兑现对族人的承诺。 出城门,入古镇,转长街。 裴朝露带着帷帽,却还是看清了周遭的情境。 从城中至四镇,皆有她裴氏族人,她熟悉的,陌生的,见过的,能唤出名字的,从未谋面却有着明显体征的,他们的面容上都带着哀伤与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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