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团圆的日子,他们不在家中,他们都是异乡人。 而从城楼到街道,皆有侍卫戍守,卫兵往来换班。尤其是城楼之上,百十弓箭手,永远整装待发。 “二哥,苦峪城中可有战马?” “当然。” “阿娘可留下钱财?” “很多。” “那我们有兵甲吗?” “……有。” 裴朝露戳了戳兄长脖颈,直起身来,“你骗人。” “我们哪来的兵甲,七万将士都战死了。” 裴朝清顿下脚步,背上人轻的几乎没有分量,柔弱无骨。他要用力才能感受到她的体温。 而前路幽深苍茫,没有马蹄声,没有故人来。 “不要你操心这个。”他有些恼怒,拔了小贩两根糖葫芦,一根递给外甥,一根递给胞妹,“吃糖,把嘴黏住。” 裴朝露同儿子对视了一眼,老老实实啃着糖葫芦。 月上中天,人群渐散,裴朝露吃完一串糖葫芦,趴在兄长身上有了些睡意。 “二哥,我困了。” “再等等,阿昙。”他望着极西之地,乞求道,“再等等。” 裴朝露叹了口气,撑着重新直起身,截下儿子的半串糖葫芦,“那我……再吃一会糖。” 她吃完一颗,拨了一颗喂给兄长。 “甜的,哥哥。” “回去吧,我困了。” 裴朝清吃完那颗糖葫芦,终于转身,一步步往城中走去。 不知走出多远,或许也没多远,他的每一步都如灌了铅,连着地,挪不开步伐。 突然间,马蹄声由远而近,疾驰而来。 他匆忙转身,看见近在咫尺的人,终于松下一口气。 “这是第二颗固本丹。”封珩衣袍血染,喘息递上。 “阿昙,你有药了。”裴朝清放下胞妹,接过锦盒,“以后你都能好好的了。” 裴朝露拿过药,却发现锦盒一片濡湿。 借着月光,她看清盒子也是沾血的。 “你家殿下呢?”裴朝清拉过封珩压着声问。 “殿下……”封珩气息急喘,又从怀中掏出一物,“我们遇到龟兹军队,殿下被困在库车道,只命我将此物交给公子。” 是一方令牌,上面写着一个“僧”字。 “公子,殿下这是起了死志,将僧武卒交给您掌管,可是卑职斗胆,还望公子……” “你去吧。”裴朝露走上前,举目未散的人群,回首城楼亦是那人的将领,只笑道,“我们要带族人回家,总需盟友。” “一支军队,也不是一枚令牌便能掌控的。” “阿昙,那你……”裴朝清望着病弱的胞妹,终是放心不下。 “不是有药了吗?”裴朝露望着手中锦盒,神色坚毅而从容,“这城,和族人,阿昙守。” “我不要哥哥带我回家。我要和哥哥一起,带他们回家。” 夜风呼啸,将军夜奔出阳关。 然而,苍茫天际里,并未有人注意到,信鸽从沙镇起飞,传信给了百里外敦煌古城中的人。 “裴朝清西出营救齐王,太子妃独守苦峪城。” 那人接了信,一张同胞弟相似的面容上浮起一贯伪装的温和笑意,只反复低喃着两个字,“阿昙。”
第29章 撒网 左右,阴家女儿不止一个。…… 龟兹以库车绿洲为中心, 距离敦煌有八百里。库车往东连接阳关的的通途上,便坐落着梦泽泉府。只是梦泽泉府靠阳关较近,不过二百里路途。而剩余的六百里遂为库车道。 李慕被困库车道, 便算是入了龟兹境内。 原因无他,六月末阴庄华围了梦泽泉府后,梦泽泉府掌门人便将这笔账算在了大郢头上,带着合府弟子欲投靠龟兹。 奈何龟兹王疑心甚重, 梦泽泉府墙头草的名声又积年在外,一时便僵在库车道上, 未曾接纳。 是故, 待封珩领人前往夺药时, 却是反而作证了梦泽泉府投靠龟兹的真心。龟兹遂发兵维护,如此在库车道陷入交战。 按李慕一贯谨慎作风,原不至于如此被动, 大张声势。只是近来一系列事件,桩桩件件皆同她有关,他到底被扯了心绪。 大抵是从她饮下阴阳汤,或是从她出走大悲寺,亦或者是芙蕖骨灰被撒,又或者更久之前, 他原以为靠遁入佛门便可尘封的心,已经彻底乱了。 他没有见过她被打掉一个孩子时的样子,也不曾见过她在东宫被反复磋磨折辱的年岁,亦不曾见过她从长安到敦煌一路的艰辛,甚至连着那晚被他拒在大悲寺门外返身跌落山间的模样,他都不曾见过。 他唯一看到看清楚的,是她在苦峪城中每一次药瘾发的作样子。 她每一寸的难捱、隐忍和呜咽, 劈裂的指甲,扯断的长发,划伤的肌肤,无一不昭示曾经的伤痛。 亦是过往全部伤害的汇集。 她等不了。 他亦受不了。 故而,那日接了封珩的传信,闻梦泽泉府即将进入龟兹都城,他便再未迟疑,就近领了明面上可用的三千僧武卒直追而来。 只是不想,待追上,梦泽泉府的人已经距离龟兹都城不足百里。两昼夜鏖战,他长剑刺破梦泽泉府掌门人胸膛,半空接住欲被毁的丹药时,龟兹守城禁军倾巢而出。 往东突围之际,他旧伤裹新伤,再难前行,遂将药和令牌交给了受伤最少尚有战力的封珩。 库车道上残阳如血,黄沙掩天,白骨浸在鲜血里。 李慕手中长剑断脊,夺来斩刀也已卷刃,唯剩长枪如龙被他撑在血色沙地里。他所带三千僧武卒歼灭了龟兹万余兵甲,却也全部阵亡于异国的土地上。 唯剩了他一人。 秋风烈烈,吹过他战袍,袍沿处滴下热血。待龟兹下一波追兵赶来,他亦无力再战。 数百里外的故土,他回不去了。 他撑着长枪,喘出一口气,目光凝在胸口裂开的旧伤上,鲜血汩汩流出,伤口的边缘印记很是清晰,并不是为刀剑所伤,是一支木簪的轮廓。 到今日,他终于把命还给了她。 其实,欠她那么多,哪里是还的清。 幼年,她牵着他走出幽深宫殿,立于漫天流云下,便是赠他与新生。 他从沙地拔起银枪,一步步拖着往回走。回不去也不要紧,但愿离她近一些。身后战马喊杀声渐近,他合眼回首,纵身挑枪,转眼间数人脖颈喷血滚落在地。 却也是拼劲全力的一击,他仰面倒下。最后的意识消散前,他还是看见了她。 是那日苦峪城中最后的场景。 她抱着涵儿,说不麻烦殿下了。 她看着孩子,笑容温婉慈和;唤他殿下,语调无悲无喜。 那不是他的孩子。 他不愿听她喊殿下。 “上马——”一个声音在他耳畔想起,熟悉的长刀隔开迎面披来的刀枪剑戟,伸手拉他上马背。 “你不能死!为阿昙寻药,是你欠她的,你应当做的……” “但是不能这样死去,这样死去会成为阿昙一生的负担!” “我们裴氏族人,绝不以他人之死而换一己之生!” “死,是多么容易的事!你给我活着,去弥补你犯错的错……” 阳关外的古道上,秋风秋雨绵延,裴朝清带着已经昏厥多日的人停在医馆中,再难前行。 * 裴朝露捂着胸口从梦中惊醒,二哥带兵救人,已经十余日过去,却还未归来。 “姑娘,您可是又梦靥了?”云秀倒了盏茶,掀帘进来,“喝口水,定定神。” 裴朝露接过,闷头饮尽,目光却凝在案头那个血迹已干的锦盒上。 自丹药送来,医官便给她配方用下,如今十中之三已经用完,她自己都能觉出体力的恢复和呼吸的平畅。 这些天里,五石散发作了三回,除开头一次饮了小半碗安神汤。后两回她都是生熬挺了下来,待一昼夜休整,翌日人也还算精神。 她的身体终于开始好转。 然而,因着李慕和二哥接连离开苦峪城,城中族人多有惶惶。 直到昨日晌午,他们再也忍不住,遂推了数位堂兄弟作代表来向她打探情况。言语里多有质疑和逼迫之意,甚至要她散了苦峪城的钱财马粮,各自逃奔去。 傍晚时分,却又有一波人前来,让她安抚诸人,他们不愿化作一盆散沙,尚想着团聚一致,重返故乡。 而今日里,两位婶婶入她院中闲话。她亦听出了意思,他们是在确认涵儿的身份。 裴氏族人皆知她是太子妃,诞有一子。只是旁支入宫机会少,基本无人见过涵儿。 “姑娘……”云秀见她胸口起伏不定,额上还沾着细汗,便知梦魇厉害,只柔声寻着神色安慰道,“二公子来信,言齐王殿下伤重,需停搁数日。如此也证明了殿下能安好有的治疗。不然,二公子怎会如此直白将信送与你……你且静心候着便是。战场之上,刀剑难免。” “再者殿下与龟兹交手也不是第一次了,当年……”云秀讷讷禁了声,“奴婢给你再续杯水吧。” “是给你的聘礼!”言及当年与龟兹一战,裴朝露脑海中轰然炸出这么一句话。 她呼出口气,掐断了回想,“去给我端盏安神。” 云秀闻言惊了惊,一时没有动弹。 “不是加药的,我先在无事。”裴朝露剜她一眼,“就是安神用,喝了我好睡的实些,养养精神。” “嗯,姑娘等着。”云秀松下口气,展颜去了膳房。 “姑娘如何将小郎君抱来了?”云秀回来时,见榻上多了个团子,只蹙眉道,“姑娘才好些,陪着小郎君睡,又要费神。” “突然就想他了。”裴朝露将汤饮尽,揉了揉孩子沉静的睡颜,“我无事了,你也去歇着吧。” 云秀颔首,落了帷幔帘帐,自去一侧偏阁睡下。 然,床榻上,裴朝露却丝毫没有睡意,神思格外清明。 她相信二哥所言,二人会平安回来。左右是在距此不远的阳关古道上,接过信后,她已经让空明派了李慕常用的医官前往。 眼下,她心中不安,却是苦峪城中事。 李慕在库车道一战,声势不小,两国交界处多有暗子,探得战况并不奇怪。譬如她自己,便是得了李慕留下的暗子送回的情报。然而这是军情,李慕的暗子亦非寻常。而这两日来她处的族人,即便他们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也不当这般迅速和精准,堪比军报。还有白日里突然入内与她闲话的女眷,偏在这个时候打探涵儿的身份,绝非偶然…… 裴朝露垂眸望着身侧的孩子,轻轻俯拍着他。 扰乱城中民心,欲要证明涵儿身份。 裴朝露直觉所致 ,这苦峪城中混入了别处的暗子。然而这般高效,直掐命脉的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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