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相像的容颜里,原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从年幼开始, 相比李禹喜恶都以笑伪装,李则慕爱恨都是冷色待之,拒人于千里之外。 原也不是天性如此,只是宫中少有人愿意接近他,他遂觉得不如自己装得冷些,便就当是自己不愿与人亲近, 好过为人所笑。 即便后来,裴朝露如艳阳闯入他生命里,掀起他情感惊涛骇浪,他也只是拼命地压制,恐光芒转瞬即逝,恐情爱不得长久。 直到那一年,被她选做夫婿, 他才稍稍有几分心安与自得。却也只是对她一个,欢喜厌恶不再掩饰。而对着外头,哪怕是官场之上,依旧是一副不近人情、冷若冰霜地模样。回了府邸,没少被她戳着脑门嗔怒过。 故而此刻,他于马上,盈盈笑意望着李禹,一声“三哥”同方才那声“六弟”合成一副兄友弟恭的重逢场景,李禹后背不由生出一股冷意。 李禹不信裴朝露同李慕相处的一年里,会不言过往的只字片语。大悲寺她一刀捅向阴萧若,一刀给了李慕,消息传遍四方。 若无昔年怨恨被激怒,她何至于此。 然而这般情境下,李慕却换了当年怎么也学不会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竟然能控制着不动怒不动武。 李禹扫过他身后整齐列队的兵甲,周身寒意渐浓,一时竟有些发憷。 片刻,方定了神思,笑道,“六弟玉革紫袍,如此着装,当是要还俗重如尘世了?” “惶惶六年,六郎心不宁,神不定。如此修为自不敢在佛祖面前受戒。”李慕亦笑道,“何况,红尘多牵挂,尚有恩怨未清,自当回来了结。” 李禹默声颔首,笑意忽明忽暗,片刻道,“也好,阿娘本也甚是想你。” “阿娘”二字从李禹口中吐出,入李慕耳,经年沧海桑田变幻,李慕依旧含笑的面容上,眉宇间毫无掩饰地露出两分冷色。 却也未再论此话题,只转了话头,“三哥入敦煌,联合大族欲夺长安——” 李慕顿了顿,翻身下马,敛了眸中冷色只愈发恭谨,微微往远处抬了抬头,示意道,“阴家姑娘当是伤得不清,三哥此来想必是为救护于她,且去看看吧。” 李禹蹙眉,有一瞬地迟疑。 “我们兄弟来日再叙。”李慕又道。 “好,甚好!”李禹捡回两分神思,调转马头往阴庄华处,自是温言软语亲身将人扶起。 隔着数丈之地,阴庄华眼风微瞥落在李慕身上,却也很快收了回来。由着李禹照拂,打道回去。只是她更多的心思自还在苦峪城中那个女子身上。 好在无论今朝凶险几何,孩子已经交还到她手中。 残阳晚照,林中余晖渡了李慕一身,他望着远去的人,合了合眼,最终目光亦落在西边苦峪城的方向。 那日,裴朝清走后,未几他便因失血过散了意识。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晌午,心中却愈发不安。 他梦魇反复,裴朝露却已不知从何时起不在入梦。 大抵是近乡情怯,亦或者是无颜见她,多少次他只在梦中见到她模糊的轮廓,每回见了,他便低垂下眼睑,再不敢看她。 经而久之,她便彻底消失在梦里。 他能梦见的,是他们未曾见过天光的女儿。 有和她一样漂亮的桃花眼,声音又脆又甜糯,玉团粉塞,会喊“阿娘”和“爹爹”。 那一夜,他便又梦见了女儿,然而粉妆玉砌的娇娃如花摇曳而来,还未入他怀中,一抬首却是白骨骷髅,化成粉末。 他在梦中惊醒,睁眼双眼却想到她的另一个孩子,时值她传信而来,言其城中一切安好。 他却依旧神思难定。 即便有后来裴朝清三日一回的报平安,到底没能困住他心绪。封珩奉他指令暗中调查,于两日前方弄清了涵儿被掳走一事。 他收回目光,望着不远处那支被钉在地上的箭矢,攥紧的双手半晌才松开,呼出一口气来。 人却蓦然晃了晃,撑了许久的一股心力散开,浓重的血腥冲向喉间。 “殿下!”在他急咳声中,封珩匆忙上来扶他,“医官,快!” “殿下一身伤,血气不足之故,需得调养……”医官诊脉,来来回回那几句话。 却也无甚新词,都是刀枪剑戟之伤,多处又伤了筋骨,止血缝合后外伤无碍,难养的是内伤。 自是静养安神为上佳。 “行了,本王记下了。”李慕抽回手,不耐又疲惫,“通知空明大开白马寺,本王往后于那处下榻。” “殿下……不去苦峪城吗?”封珩见他重新落于那处的眸光,只委婉道,“殿下伤重,不若先在城中休整几日。” “还有小郎君,此番许受了惊吓,又同殿下分开月余,许是想……” 李慕凤眸如刀斩断他的话,掩口咳了两声,方道,“至多三日,太子车驾便入敦煌了,回去诸事繁多。” 话毕,李慕也未再逞强,弃马换了马车回程。 东去敦煌,李慕撩帘回望,直到苦峪城消失在眼帘,方落下帘帐,轻阖了双眼。 却也不知为何,在略显颠簸的马车内,他连入眠都困难。却还是在半睡半醒中,数月来头一回梦见了裴朝露。 她坐在樱桃树下的秋千架上,冲他流波浅笑,笑意盈入眼眶,真切而温柔。 该是满心欢喜的事,该是流连不肯出梦的事。 然暮色上浮,车驾停在客栈歇息,他却挣扎着从梦中惊醒,掌心冷汗濡湿,整个人莫名心悸。 “送只雪鹄给城中暗卫。”李慕坐在车马中平复心绪,“只需报平安即可。” “属下即刻去。”那是数日前派去的暗卫,完全是因为他在阳关道上忧心忡忡,方从敦煌寺中择了人选送去。 如今便用上了。 * 新月如钩,裴朝露哄睡孩子,又在榻边陪了小半时辰,确定孩子睡熟,方轻轻剥开他手指,起身回了自己院中。 月色朦胧,她在院中廊下烹煮一壶茶。 铜炉火势盛大,壶中沸水翻涌,她的手覆在刚看完的卷宗上,人有些愣神。而掩在袖中的另一只手,还握着这日阴庄华塞给她的那张字条。 “阿昙!”裴朝清拿了件披风过来,轻声唤她。 “阿昙——”他拎起熟盂,顺势将炭篮中的火势浇灭,“你想什么呢?这三沸水都老了。” “……二哥!”裴朝露一个激灵回神,匆忙想要去拿炉上熟盂。 “往一边坐,再烫伤了。”裴朝清拂开她,示意将他臂弯中的披风接过去,“夜深风寒,就这般坐着,仔细受寒。” “又烫又寒的,调和一下岂不正好。”裴朝露垂眸系好披风,抬首与兄长笑道。 “说什么浑话。”裴朝清整理好湿透的茶器,回身吩咐侍者再寻一套送来,“多年未得你烹茶,今朝夜色甚好,二哥讨个口福。” 侍者来去很快,未几一套崭新的茶具便奉在了桌案上。 茶艺六道,炙饼、碾末、取火、烧水、煮茶、酌茶。对于裴朝露这般出身高门的女子,自是不再话下。 然今夜,她却完全心不在焉,好不容易在裴朝清左一句,又一句的提醒下,到了最后一步酌茶。 酌茶,便是将茶舀进碗里。只是头一步尤为重要,需得将第一次舀出的茶汤贮存在熟盂里,以作抑制沸腾和孕育沫饽之用。结果裴朝露舀来直接入碗,推到了裴朝清面前。 裴朝清也未多言,只捧来轻嗅。 到底,这茶水入不了口。 他放下茶盏,叹了口气,“你到底在想什么?” 陶瓷茶盏磕在黄花梨木的案桌上,发出脆生生的一记声响。 夜深,人静,水停,火熄,周遭一片宁和。 这记声响便格外清晰。 裴朝露颤了颤,抬眼醒神,只是一双近来稍有光亮的眼睛,带了两分忧色。转眼,却是肃正了容色,含笑望向兄长。 “二哥回来了,凡事自不用你一人担着。”裴朝清缓了声色,将茶汤回于熟盂里,换来自己煮,须臾将烹好的茶汤递给胞妹。 “便如这茶,你煮不好,便二哥来煮。煮坏了,二哥且给你补上。或者你累了,不愿煮,总也没有为难你的。” “纵是宗毁家亡,但让你得个安生,二哥也还是能做到的。”话至此处,裴朝清拍了拍她肩膀,“你身子好得差不多,五石散的药瘾也基本除去,不若还是听二哥的,带着涵儿走吧,寻一处……” 裴朝露止住兄长话语,反手握上肩头那只温暖厚实的手掌,片刻摇了摇头,“二哥不必再劝,这苍茫人世,阿昙不会留二哥一人。” 她伸手端了那盏茶水,轻辍了小口,容色重归冷静。 只抬问,“二哥想带族人回家,便需为裴氏正名。” “那,如何为裴氏翻案正名?” 裴朝露拢了拢身上衣衫,将茶盏捧在手心,盈盈望向兄长。 却轮到裴朝清一时无话了,他自与那人商量过,亦是想好了对策,只是其中有些关窍尚未整理通透,且还涉及到李禹,便还未想好完整的说辞告知裴朝露。 唯恐她听来心中抑郁,多有愁思。 裴朝露见兄长神色,只直起身子往后靠了靠,面上笑意愈浓。 她深吸了口气,将案桌上卷宗打开,这是她从空明处得来的情报汇总,还有部分是她自己原就知晓的一些情况,如今亦一道汇在了此处。 又返身回屋,拿来了大郢举国地图。 两厢置于一处,方缓缓,“汤思瀚当日夺取长安,号称雄兵二十万。这一年多来,东突厥、回纥、渤海国皆同他结盟,对外亦称共聚兵甲十五万。而长安以东,以东道和淮南道为主,当日归顺于他、手中握着兵甲的世家大族,能够点出名号的有十数处,兵甲总计十万。” “如此,他手中当有四十五万兵甲。” “兵甲之数……” “兵甲之数,对外向来虚报数目,以慑敌军,振己方。”裴朝露截断兄长之语,“阿昙幼时,与兄长们同习兵法韬略,虽不如你们精通,这般皮毛却也是懂得。既这般,汤思瀚处且按照半数算。可是即便半数,二十五万总有吧。” 裴朝清仍旧无言,何止二十五万,若不是李慕手中僧武卒挡着这阳关以西的龟兹国,待龟兹兵甲越境,当至少有三十万数。 “还有龟兹国,不曾越境过来。”裴朝露又持笔点在边境线上,“汤思瀚早年任凉州刺史 ,既有反心,想来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这龟兹国大好的战力,我不信他会没这念头。想来是李慕的人手挡着。” 裴朝清有些吃惊地望着她,这是学了个皮毛的样子? “二哥,我们有钱无兵,只能作后盾。” “李慕有兵甲,我问过空明,据说有近四万僧武卒。四万抵二十五万,无异于以卵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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