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云秀别过脸,抹了把泪。 “留阿蕖一人,我舍不得。”裴朝露将那个瓷坛放入怀袖中,起身看了眼亦是疲惫不堪的侍女,和还未醒来的孩子,道,“我们歇一晚攒攒力气,明日再出城去。” “嗯。”云秀点点头,抱着孩子正欲望寝房走去,却被裴朝露拦了下来。 “不能留在这,我们去屋内收拾些细软,马上走。” 她想起今日这府门前的场景,如今还只是长安权贵中心知晓了消息,待到明日,消息疯传,焉知更多的人不会将怒火撒在裴氏身上,眼下这司徒府实乃是非旋涡的中心。 “姑娘,那我们还是去洛阳吗?” “去。”裴朝露神色暗了暗,“二哥尚有生息,那处有他府邸,亦有他为我备下的私宅,说不定他会躲在我的那处宅子中。潼关一战,他定是受了伤的!我们先去那碰碰运气!” 主仆二人收拾得差不多,脱了宫装换上粗衣荆钗,临出府门,裴朝露回望昔日家园。 五年前,她踏上东宫迎亲的花轿,原是自己的一场豪赌,到今日一败涂地。 “二位且慢!”黑夜中,猛地出现一个声音,竟是从宅院深处走来。 “谁?”云秀抱着孩子,欲要挡在主子身前。却被裴朝露抢先一步拉在了身后。 “姑娘莫慌,卑职免贵姓高,是裴将军手下的将士,受将军之托来护您西去。”那人大步行来,捧上书信与信物。 “裴朝清将军,您二哥。”他强调了一遍。 裴朝露借着月色辨出他的模样,面色蜡黄,胡渣邋遢,喘息急促,便是方才上来的两步亦不是很稳健。想来是躲在此处多日,饥寒交加。 观其神色,并不是因为起了恻隐之心。虽这人的话激得裴朝露血管膨胀,但东宫多年,她对一切不熟的人事已是格外戒备,总时时留着后手。 便如此刻,她拉过云秀的一瞬,便已从她发髻拨下了一枚荆钗,钗头尖利,出其不意尚可自保。 “将军说,最危险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那人稍定了气息,试图往前挪开半步,让裴朝露接过东西,“将军还说,您最爱酪樱桃,浇头蔗糖非冰镇不用,非桂花蜜不兑,且两者三七分成……” 话没说完,裴朝露便奔上去接了信和物。 是二哥的玉佩,上头还有她编的已经发黄的如意桃花结。 “吾妹阿昙,随其西来,为兄于敦煌相候。千言万语,相见再言。” 寥寥数字,皆是鲜血书就,字迹潦草间尚可辨认是二哥笔迹,却也能看出他书字之无力不济。 “二哥伤的重吗?还有我阿爹,大哥,他们如何了?” “当日,潼关一战到底是怎么回事?” “将军中了连□□,失血太多,故而无法亲来接姑娘。卑职来时将军已经止了血,只是亲卫只剩了卑职和老九,如今老九护送将军前往敦煌,若是顺利,再过个把月便该到了。” “元帅和……” 后头的回话来不及说完,便听得铜门外一阵嘈杂, “这处是司徒府,裴氏女是太子妃,母家定是金镶玉制!” “对,我们也去抢了!” “狗皇帝临阵脱逃,奸臣卖主求荣,都是一丘之貉!” 府门被推开的一瞬,裴朝露一行人只得顺势避在门后。 有二三十人,为首的几人点着火把,直入内堂,翻箱倒柜。 “姑娘,我们走!”高将军见这行人左臂缠柳叶带,识出不是普通打劫的暴徒,乃是烧杀淫掠皆行的绿林人士。 从门后转出,到府门外原没有几步路,却不想一直沉睡的涵儿被嘈杂声吓醒,哭出声来。 引得群狼纷纷回头。 他们并不知道,在太子诚禀司徒府反叛,天子朱笔定罪的时候,府中一切金银皆充了公。先前裴朝露于自己房中收拾的细软,亦不过一些女子闺中的环佩钗镯。 故而,这行人自也翻不出什么。怒火顺势便烧起来,见其四人,包袱在身,欲逃离去,便只当她们是先下手的人,直接蜂拥砍杀而来。 “姑娘快走!”高将军推了她一把,转身抽刀同人恶斗起来。 他一人缠住了十余人,还有□□人直追裴朝露而去。 空寂无人的长街,裴朝露抱着幼子拼命奔跑,得见了一个胡同,方转身拐入压声喘息。 “弱不禁风的两女人,还拖着个孩子跑不远!” “好好找,寻来了兄弟们一起润润身子,人人有份!” 如此粗俗不堪的话语落入耳际,云秀看着正急喘咳嗽、双目涣散的裴朝露,只将孩子推给了她,又十分麻利地抓了把金银珠佩塞在她袖中。 “云秀来世再伺候姑娘!”她捧着半包细软,磕了个头,冲出长街。 “云——”裴朝露捂着起伏不定的胸膛,压下了声响。 夜色苍茫,她立在幽深的胡同里,看着一副单薄的身子奔跑在无尽黑暗中,身后是饿狼疯狗急追。 未几,西街头亮起一片火光。 她牵着孩子,如游魂般往前走了两步,回首望去。 是司徒府,被放火烧了。
第8章 旧梦 秋千架上,似坐着那个长安姑娘。…… 边陲西地,黄沙漫天,驼铃声声。 此乃敦煌郡。 敦煌郡南侧十里外有一神沙山,山巅处有寺庙“大悲寺”。在寺庙林立、佛窟处处的敦煌郡,这大悲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若非要说有何不寻常,大抵有两点,一则这寺庙背靠苦峪城,出城往西便是阳关,故而这是大郢朝最西的一座寺庙了,又在山巅上,便冷清了些,比不得敦煌郡其他的寺庙,香火鼎盛。 二则,数年前,这寺庙中来了位法号“戒尘”的僧人。云游僧人化斋借宿无甚稀奇。只是这戒尘来此后,未再离开。一心敲钟诵经,守在寺中。而寺庙中原本的数位僧人,对他很是敬重,彼此相处融洽。只是若长安权贵在此,见了戒尘,当是要行礼问一声安。 这戒尘,正是大郢皇帝陛下的第六子,齐王殿下李慕。 这厢做完早课,正从大殿出来。 十月深秋,落木萧萧,寺院外石阶两侧的杀生怪柳亦是花谢叶枯,黄叶残瓣铺满来时路。 李慕一身灰色僧袍,捻佛珠站在寺门口。 低眉是山路崎岖,无有人影。 眺望是东边尽头,长安的天空没有按时飞来雪鹄。 上一封信,还是四月底接到的,落款日是三月二十。 信上言:裴氏反叛,潼关将破,长安岌岌可危。万幸,裴氏女得太子所佑,性命尚保。 凌河裴氏已有两百余下年的历史,比大郢立国还要久些,至今六代忠烈,代代皆有从龙之功,是大郢的脊梁。 如此将门世家,说他反,李慕是不信的。 故而,即便在此之前,昔年在他府邸论禅研法的数位大师尸体被接回寺中,即便此处阴氏一族派出暗子查探带回消息,他皆未信。 直到,雪鹄带信而来。 他终于不得不信。 他不信这世上所有人,也该信写信之人。 “还在看呢,这信是真是假,难道你还有怀疑?” 寺院中,出来个十八九岁的明艳少女,着一身湖蓝衫子,腰悬弯刀,足踏青靴,头上带着金丝绣小帽,帽边正额间插着一枚长长的蓝羽。 眉宇间英气天成,杏眼下右颊畔画一枚金色月牙,此乃敦煌大族阴氏正支的长女,阴庄华。 “或者,这长路无尽,你还在等一个长安的来人,讲出另一番说辞?” “还是……想要回去看一看?”阴庄华看了眼身畔的人,摇头笑道,“你不会有这么蠢的想法。此刻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你父皇都弃城南下了,也不怪你再收不到信件。” 敦煌郡虽距长安千万里,眼下尚且安宁。但官道驿站俨然受战乱摧毁,如今此地便是一介孤岛。 安全,却也落单。 李慕沉默地拨过一颗颗佛珠,目光仍凝在那封信上。 “山下城中这几个月来了不少长安的避难者,多的是达官显贵。我暗里瞧着,仿若冲你来的。” 庄阴华顿了顿,“有好几波人明里暗里在打听昔日的齐王殿下,估摸着是想请你回京力揽狂澜!” 李慕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收信入袖中,一手如常捻珠,还是未接话,只转身回了寺院。 “还有一事,亦确认下来了。可要听一听?” 李慕没有停下的意思,人已走出数步外。 “关于太子妃裴氏的——” “她死了!”阴华庄走上前来,抬眸看已经驻足的人。 薄唇有珠,剑眉疏淡,星目聚光不散,这样锐利而冰冷的轮廓,怎么看都是凉薄模样。 他神色未变,只对上了她的双目。 “四月初十,大郢天子弃城逃亡之时,她未走,从长安城楼一跃而下。据说尸身缠着白绫,上头所书要留清白在人间!” 秋风拂面,吹得他僧袍作响。 李慕捻佛珠的手也停了。 “千真万确。”阴庄华从袖中掏出一卷画册,缓缓展开,“这是暗子好不容易送回的。当日民众所呼太子妃裴氏跳楼,暗子便趁机绘图。他们得了我命令,知晓这人的一切事宜皆需仔细,便也绘的认真。看看,可是你认识的模样。” 李慕的目光落在破碎的面容上,辨她有个极好的方法。长安高门贵女眉心花钿皆以梅花、芙蕖为主,上色为金黄、翠绿、艳红三者择其一。 唯她不同。 她自小爱食樱桃,便爱屋及乌,喜欢与樱桃有关的一切。 譬如三月里盛开的雪色樱桃花。 她的眉间,终日所绘便是那纯白的小花,混着一点金粉,中间添一抹朱红,说那是花的果。 阴庄华的暗子果然是个中好手,白花,金粉,红果,在仅剩的半张脸上,亦是半数绘出。 秋日清晨的风,带着阵阵寒气,一遍遍拂来。 李慕还未从画卷上收回眸光,橙黄的叶子随风落下,遮住画像上女子的眉眼。 这是樱桃树的叶子,满树金黄的叶子,在风中簌簌作响,似唱挽歌。 李慕抬头而望,四季交替,叶虽转黄,但架不层层叠叠的繁盛。日光作配,染出一树的灼灼璀璨。 寺中两颗樱桃树,是他来此的第一年种下的。 培育研究过这果树的人,都知道一句话:樱桃树好种,果难结。 五年多了,两棵树已有三丈高。三月四月花如雪,五月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矣。 唯不见,六月里樱桃带雨红。 今岁倒是结了一些,尚自鹅黄掺橘的几颗,李慕日夜看护着,却不想一场雷雨急下,翌日便落红归尘土。 “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的,据闻太子保下她实属不易。”阴庄华收起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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