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寒凉绞痛,风寒反复,高烧不止,还有东宫里凉药和五石散的积毒,连着这一路走来受的各种伤,她已经不知道要从何处说起。 她想着,能少疼些就好了。 “有、便宜些的吗?” “要最便宜的哪种!” 她自小便没有为银两发过愁,眼下算是体会到了。 出长安时,她雇了辆马车,花的是平日三倍的价钱。战乱之中,自没什么好说的。 后来车驾坏在途中,她便又搭上了商队。她的细软出自裴氏,实在太好辨认,唯有这种大型商旅无所畏惧,愿意同她兑换,却是黑了心压低价。总价超过上千两的细软,他们最后只给了她六十两。 而到此刻,她身上一共剩的四十余两。 伙计将目光投在她崭新的衣衫上,穿得起兴城街上最好的铺子里衣裳的人,要最便宜的药,这让人没法理解! 两身衣裳花了六两银子,确实奢贵之极。 但是裴朝露必须花。 按高将军的话,二哥早该在数月前便到了敦煌郡。他彼时止了血,这么久的时间伤便该养的差不多了。即便他身子尤虚,亦定会派沙镇的人沿途寻接她。 她途中又是伤,又是病,速度慢了一半不止。若二哥好好的,岂会丝毫不理她。 时间过去越久,距离敦煌越近,她的不安便愈强烈。 二哥,没有来敦煌,不在苦峪城内。 她当亲自去城中确认。 但是,她非常清楚,自己走不动了。 此去苦峪城,还有百余里路。 她已经撑不下去,走不了那么长的路。 她也不敢再租赁车辆,寻人赶车。先前长安城郊的那个车夫见色起意,她虚与委蛇间用发簪刺死了他。 她不知道自己刺了多少下,只记得将他半个脖子都戳断了,后来自己好几日一直吐一直不能入眠,让本就体虚的身子更加羸弱。 她已经不敢和生人说话。 故而才寻了记忆中曾得父母施恩的那家店,得一个确定。 再者,脱了破烂衣袍,换上华服,亦是一层保护色。从踏入这古城的一刻,她便认出了不少长安昔日的权贵。 甚至还看到了几个三、四品的官员。 她曾是太子妃,一张脸太过明显,即便有长安城楼那场假死,但总不能保证没有万一。如今套了这身华装,面纱风帽掩过,便更安全些。 谁能想到,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从长安走到了这敦煌古城;又有谁能想到,家破人亡之后还能穿得起、有心穿这奢贵衣衫! 夕阳残影掠过,西北的风又干又烈,裴朝露带着孩子走遍十里长街。 寺庙林立,好些都收容落难的人,只要你付一点功德钱。 可是,周身乏力而疼痛,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命不久矣的人。 她想在自己不长久的生命里,给孩子寻个长久可靠的地方。 药铺中,伙计卖给她两包研磨剩下的药渣子,要了她一两银子。她本没有答应,但她闻见了一个熟悉的味道,五石散。 她不懂药理,却十分熟悉五石散。 五石散和其他药调配适宜,便是止疼的良药。 她付了银子,也顾不得其他,当场便干咽下一口。 出城往西,还有很多寺庙,她想再往前走走。 再走走,或许有功德钱更少的地方,或许有让她一见便心安的地方。 总之,往西去,还能离阿娘曾经住过的地方更近些。 天黑天亮,雪落雪停,又是数日过去。 孩子趴在母亲肩头睡着了,母亲走在化雪后的石阶上,每一步都迟缓而吃力。她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滴的消散。 大悲寺,这是整个敦煌郡最后的一座寺庙了。 再往西,数十里便是苦峪城。 裴朝露掩口咳了许久,面色紫胀间眼泪都落了下来。 她回首来时路,又眺望西尽头,好半晌终于喘出一口气,和往常无数次一样,扣响了寺庙大门。 她叩了两回,听到里头渐近的脚步声。 寺门打开,孩子也醒了,她俯身放下他,抬首掀开风帽面纱时,面庞上还是谦和又温婉的笑。 朔风未停,大雪又起。 一门之槛,她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来开门的和尚捻珠的手顿在胸前。 风雪愈大,他沉默地盯着她,并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 白雪模糊双眼,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百转千回里,裴朝露低着头往后退了退。 她的父兄,背叛了他的家国。 她已经反应过来。 所以,他怎么可能容她进去! 她摸着孩子渐凉的手,笑了笑,低眉道,“你皇兄的,我送到了!” 和尚垂眸看他,须臾牵过孩子,转身合上门。 裴朝露站在寺门外,听里头逐渐响起孩子的哭声,忍不住想要重新叩门。 终究还是止住了。 孩子才四岁,很快便会忘记自己。 而李慕最敬李禹,会待孩子如己出。 她抬头望絮絮飘雪的阴霾天空,原来你是这样安排命运的。 倒,也很好。
第10章 热粥 你觉得,我应该死了才是对的?…… 裴朝露忘了在寺门外站了又多久。 雪一直下,天色降下来,孩子哭声停止,她回转了身。 下山的石阶上已经有厚厚的积雪,她比来时走得更慢。 来时。 从长安来时。 她还想着为家族正名,为父兄昭雪。 然而不过数月的时间,她的念想便只剩了给孩子找个安生之所。她承认自己的无能与懦弱,病痛折磨着她,便是这样站着走一步,都需花去她全部的力气。 二哥,亦下落不明。 她,再寻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她甚至害怕,若多活一日,李慕会不会因为李氏山河,因为那被朱笔定案的罪名,而迁怒涵儿。 她又惊又惧,无望又绝望。 雪花如团落下,凌乱她的视线,一脚踩空,她如同枯蝶折脊,从石阶滚下去。 然后,便再也起不来。 她仰面望着夜空,寻不到星月。 意识涣散前,她的面上浮现出奇异的笑。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李慕。 快六年了,他们和离已经六年了。 曾经,每次病痛发作,哪怕是普通的风寒脑热,她都会想起他。她总觉得十六岁以后的风霜苦痛,都是他带给她的。 若没有那场莫名其妙的和离,她的人生不至于如此不堪。 她执拗地想要一个解释,执拗地想问一声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然而,今日得见一面,她却觉得已经不重要。 她一己之情爱纠葛,在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面前,是多么微不足道。 她孤弱的力量报不了仇,破败的身子撑不到苍天开眼裴氏昭雪的那一天。 跌下来的瞬间,她的头磕在石棱上,心便颤了一下。 因为像极了李禹推打她的时候,她的头、身体撞击到房内的任何一个地方,便都是这种令人发昏的闷响。 只是滚停在半山腰的这一刻,寒风吹割着她,暴雪侵袭着她,纵是无数细小的伤口都密密渗出血,她都定了心,不再害怕。 这里,没有李禹,再没有人会那样粗暴的欺辱她。 她死了,李慕会全心抚育涵儿,忽略他生母何人,只记得那是他手足之子。 而很快,阿兄和爹爹就会来接她了。 漫天飘雪,大朵大朵落下,初时她的身体还有一点体温。白雪落在她面庞、胸襟与四肢,很快融化。只是不多时,她的身体开始僵硬,没有流血的痛楚,亦没有隆冬的严寒,只有这黑夜里,雪花一层层的叠压覆盖…… 曾经长安城里,人间至贵的娇艳牡丹,今日,孤零零躺在西北荒山雪地里…… 零落成泥碾作尘。 “爹爹!” “哥!” 她在混沌中,看见他们身影渐渐走近,又慢慢远去…… “爹爹——” “别扔下我,别……” “哥哥!” 这样的梦做了不知几许,半梦半醒间,床榻上的女子终于抓住一副温厚掌心,满眼含泪地睁开双眸。 “别丢下阿昙,别——” 厢房内,孤灯一盏,散出昏黄光圈。 屋外寒风呼啸,衬得不算宽敞的屋子,多出一点安稳和柔暖。 人影重重,慢慢聚光清晰。 裴朝露辨清床榻畔的人,猛地抽回了手,缩着身子往里榻挪去。 然而,她一点也动不了,胸腹往上连着头疼痛无比,而腰腹往下却半点知觉得都没有。 她早已习惯疼痛,已经不会害怕。但她的腿是木的,她感受不到,心中便愈发惶恐。 是废了吗? 大雪冻坏了她的腿? 所以,她原本至少可以完整地死去。 如今,却要残缺而屈辱地活着? 她退不了,也躲不开,只能屏着一口气,死咬着唇畔,仿若不吭不响不呼吸,便不会被人注意,不会受到伤害。 只是这样忍着,一双眼睛一下便红了,眼泪噗噗嗦嗦接连不断滚下来。 未几,她便因憋气而涨红了脸,急咳起来。 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双足动不了,便将一张脸低垂着埋进了胸膛。 弯着背脊,成了一张细长易折的弓。 咳得太过剧烈,连案头烛火都晃动起来,将榻畔人修长的影子映得摇摇晃晃。 大约有半盏茶的功夫,裴朝露才缓过劲,只是额头鬓发都是密密的虚汗,沾黏着发丝。 她依旧保持着方才那个埋首弓背的姿势,即便是止了咳,却没有止住泪。 又厚又硬的靛色被褥压在她身上,她的泪水落下,便是一片深色弥散开来。 李慕掏出帕子,伸到她面前,却不知该先擦汗,还是先擦泪。 裴朝露的头埋的更深了。 有细小又隐忍的哭声,从紧咬的牙关中破碎地传出来。 她一身狼狈,本想能留着些许颜面死去。 偏偏也没了。 李慕心口有些堵。 他七岁遇见她,至今十七年了。 在他的记忆里,她永远光芒万丈,虽是郡主之称,却远胜皇家女,是真正的公主之尊。 即便是他送上和离书,要与她和离时,她依旧高高在上,骄傲道,“李慕,你需清楚,你娶的是何人。” “更需清楚,又是向何人发放的和离书!” “你亲王结我权贵,亦是利益同盟,失了我裴氏一族……” 她的提醒霸道而直率,句句在理,字字珠玑。 他曾是深宫之中不被人关注的落魄皇子,因得她青睐,被她抬指点上定做夫婿,方被封爵加官,享亲王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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