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驶得万年船。”苏贵妃望着自己的儿子,眉眼慈和而温柔,“阿娘只是觉得太顺了。且不论你父皇重新理政,左右当年他初临大宝时,原也勤政过十余年,如今当他是历了国破之辱,要重识清明。可是,你的太子妃呢?” “阿昙?”李禹蹙眉,“她如今在寺中斋戒,六弟伤重,裴氏倾塌,她一介女流掀不起风浪。” 话至此处,李禹下了座塌,至苏贵妃榻前给她捶膝,“阿娘,待事成,孩儿还是要她的。孩儿之后位,只能由她坐,容不得旁人。” “知阿娘为何不喜她吗?”苏贵妃眉眼骤冷,“因为她勾的你们兄弟魂都没了!尤其是,她还未曾主动,只往那处一站,你俩就发了昏散了骨地凑上去。” 苏贵妃素手拍在桌案上,广袖带下一副茶具,跌碎在殿中玉阶上,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 明明她什么也没做,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做…… 怀璧其罪,便是原罪。 “阿娘——”虽然苏贵妃这骤起的怒意亦不是头一次发作,然每回撞见,李禹到底还是心有余悸。 “阿娘无事。”苏贵妃捡回神思,复了温柔神色,“你喜欢便好,你大了,后院之事阿娘也懒得操心。” “只是你如今思这些事,为时尚早!” “阿娘此话何解?” “你静心想一想,怎么这般巧,六郎离京去往洛阳,她亦离宫去了寺庙?”苏贵妃睨他一眼,“当年潼关那档子事,是永远悬在你头顶的一柄利剑,六郎是裴氏栽培大的,你的太子妃是裴氏嫡出的女儿,如今当口,一步都错不得。” “原是这厢,阿娘安心即可。”李禹闻言,放下心来,“阿昙七月犯紫微,乃司天鉴钦定,孩儿早便让人去查了,根据阿昙八字命理,确实不假。且那司天鉴最是清正不阿,亦非六郎之人。” “阿娘,你多虑了。” “是不是多虑,一验便知。”苏贵妃笑了笑,“阿昙体弱,在寺中斋戒,阿娘亦甚是挂念,明个阿娘去请旨,前往看看她。” “可是,阿昙既在斋戒,便需清心无为,此次她是犯了帝星,父皇怕是不会许您见她,以免坏了运道。” “他若不许——”苏贵妃长眉入鬓,眼波流转,“便是另一种古怪!左右我们只是探一探此间局势,并非一定要前往。” 却不想,翌日,苏贵妃提出此事,并未花太多唇舌,陛下便也答应了。只是嘱咐便服前往,让暗子从中护卫。 毕竟,汤思瀚还握着万余兵甲流窜在外,若是贵妃车驾出行,反而惹眼不安全。 苏贵妃本欲悄声前往,自是正对下怀,只柔声谢恩不提。此番随往的,东宫之中为表情意,阴萧若亦跟随前去,涵儿思念母亲,自是同往。 这日,天高云净,风朗气清,一行人无声无息出了宫城,前往宝华寺。
第55章 探望 六郎! 宝华寺中, 苏贵妃一行人到达时,裴朝露歇晌正酣。 自来寺中的头一晚,听李慕讲了计划原委后, 她亦明白,为今之际能做的便只有一个“等”字。等汤思瀚出现,捉活口于君前,讲出李禹恶行, 裴氏受冤之始末。 李慕以自身伤重为饵线,经长安至洛阳一路刺杀, 又加之阴庄华帮衬, 这场戏算是演得足够逼真。加之在洛阳行宫内, 亦当真有易容成他模样的暗卫,以此迷惑人心。 裴朝露七巧玲珑心,最是冷静能辨清局势。这般闻过, 便知当下确实没有什么是需要她做的,可偷得浮生半日闲。 且又离了那座宫城,不在长安城内,除了牵挂涵儿,这半月来她难得舒心。 宝华寺中,一切如旧。若说这寺庙有何古怪, 大抵是寺中并着主持在内的几位高僧,多年前都同李慕切磋过佛法,私交甚好。 如此后山之上何时多出一条暗道,何时伤重的齐王殿下入住了藏经阁,何时在此斋戒的太子妃时不时便与齐王夜半闲话,所有这一切只要不曾摊上明台,宝华寺中便也无人会去过问。甚至寺中上月向城中金吾卫备案, 为护新来的佛像金身,需添一批护寺僧人,眼下也足了。自然,若是见过僧武卒的,便知此处护寺的皆是齐王殿下的人。 然,敦煌千里之遥,僧武卒个个隐于寻常人间,便也无人能够发觉。是故这座曾属于皇家寺庙的宝华寺,俨然已是齐王的私人宅邸。 他安排的妥当,裴朝露住下自也安心。 寺中尚有一方汤泉,引后山天泉水,林昭配以草药,每日给她泡养补身,大半月的时间,自不可能补全她经年累月失去的元气和根基,但到底让她两颊有了些血色,一双桃花目恢复了一点年少的清亮,乌发亦闪出些许光泽。 便如此刻,闻苏贵妃入寺看她,她睡梦半醒,梳洗更衣姗姗而来时,明明是缁衣素衫,裸髻无饰,却是懒懒一副雍容色,眉目婉转见露出一抹温谦笑意。 虽是这般谦卑温顺的模样,却已用行动告诉对方,她的冷淡。 苏贵妃至此已近一个时辰,她方出来见她。于尊上言,实属怠慢。 “眼下尚不平静,六郎亦生死未卜。本宫来此祈福,说道看看你。”苏贵妃面容哀戚,十足一副为儿为国忧思的模样。 “你于此斋戒,看着气色倒是好了些许。”她坐在裴朝露寝房外的长廊下,见人出来只招手让其从旁坐下,慈和道,“秋日渐深,三郎亦忧心这山中寒凉,如今你此番斋戒,不可见凡俗男子,他为你夫郎,担了情、色二字,恐坏了帝星运道,亦不敢上来。只让本宫前来,给你送些衣物。” 话毕,也未容裴朝露反应,只示意侍者将衣被衾裘一应送入房中。 “寺中原什么也不缺,殿下政事繁忙,还要为妾身操心,妾身感愧。”裴朝露眸光转向阴萧若,“这些日子辛苦妹妹了。” 阴萧若本随在苏贵妃身侧,只扣着臂上镯子把玩,裴朝露这般冷不防的提到她,将她吓了一跳。 实乃苏贵妃之心思,左右和李禹一般,裴朝露自是防着她,譬如眼下这光景。 自个在屋中歇晌,她便这般堵在门口,又命侍者送来衣物,开箱掀笼的存入其中。裴朝露抬眼望去,其中两个嬷嬷更是支起了屋中窗户,说打开透气。 这厢她要真是藏个人在屋中,俨然无处可躲。只可惜她屋中干净似她这人一般,什么也没有。 那开窗的嬷嬷是苏贵妃贴身的安掌事,出来福了福道,“屋什都已归置整齐,今日日头好,奴婢便作主给太子妃将窗户都开了,堂风过屋,光拢聚内,疏通了屋中气息,对太子妃身子亦有好处。” “有劳嬷嬷了。”裴朝露看着门窗俱开的屋子,这是在看屋外可有后路,或者何处可以容人藏身。 “本宫斋戒四十九日,如今还有月余,东宫之中,良娣多多费心。”裴朝露的话头又落到阴萧若身上,“安嬷嬷是看着殿下长大的,侍奉殿下时有何不懂的,你大可请教嬷嬷。务必侍奉好殿下。” 这些年相处,裴朝露总算识清苏贵妃面目,这是比李禹更能伪装的菩萨貌,并不好对付。但是阴萧若则不同,长于边塞,才入宫中不久,心性没有那般坚韧。若是动了什么花花肠子,自也更容易露怯。 “姐姐放心,妹妹明白的。” 阴萧若被连提两回,果然后背生出一层薄汗,只眼风扫过面前妇人。自还是当时敦煌寺庙中见到时的清癯模样,然一口一个“本宫”压下来,当真一级位份压死一级人。 “皇长孙甚是想念姐姐,殿下让妾身带来给您瞧瞧!”阴萧若勉励定下心来,念起自己来时的初衷,只暗自将腕上玉镯拨正了。 “涵儿在外头,既然来了,你便见上一见。左右是个孩子,陛下亦是知道的,不妨什么。” 苏贵妃此番前来,本并未想要带上阴萧若和涵儿,乃阴萧若自己提出尊主之道,以作东宫妃妾和睦,为天下表率。 苏贵妃在蜀地原也听过阴家次女和裴朝露之间的过节,眼下虽不知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尽数帮着她。 “不必了。”却不料裴朝露扔了颗软钉子,持礼谨守,“便是孩童,亦是男儿,阿昙不敢坏了规矩,扰乱帝星运道。” “那便让他在门口给你磕个头吧。”苏贵妃拢了拢身上披帛,扫过天际,“时辰不早,我们也该走了。” 裴朝露颔首谢过。 院门边,那副小小的身子似又长高了些。抬首的一瞬,含笑恭顺的面庞上,眉宇间多出两分坚韧,只同她手语道,“一切都好,阿娘安心。” 裴朝露一副亮晶晶的桃花眼,水雾迷蒙,只冲他温慈笑过。她看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突然便想得有些遥远。 待裴氏昭雪后,她自不会再留在这皇城之中。天下大,她只想择一净土安生。而长安这方土地,她实在有太多的噩梦,多一刻都待不下去。 那么涵儿呢,如今他慢慢长大,已经初露聪慧,六艺俱佳,文武皆备,若他想留在朝中,势必与己分离。 从去岁十月到如今,他们母子已是两次分离,她、能狠心离开他吗? “姐姐,这是皇长孙进献的。”阴萧若接了侍者送来的一个锦盒,开盖奉给裴朝露,“晌午贵妃娘娘才请的旨来看您,殿下便支会了皇长孙,这是皇长孙拣着空备下,给您斋戒用的。” 裴朝露回神,垂眸望向宝盒,竟是整整齐齐地一沓《心经》,字迹虽稚嫩,却端正平整。她本就温柔的面庞,线条更加柔软,只抬头望向门边跪着的孩子。 孩子同她眸光接上,冲她轻轻点头,两双一样漂亮的桃花目皆是温馨情意。 “林昭,快收好。”裴朝露吩咐道。 “好了,我们也不多留了,且赶着日暮返回皇城。” 贵妃起身离去,裴朝露送至山巅方停。 * 直到再不见车马踪影,裴朝露方转身回寺。 “这苏贵妃莫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专门来堵您和殿下的?”林昭侍奉在侧,扶着她回房去。 “可是哪有这般堵门的,青|天白|日,两人哪会时时在一起。”兰英这话吐出便兀自轻笑了声。 这些日子,夜中倒还好说,两人闲话几句,或手谈一局便各自安寝,这白日里整个便是时时在同一屋檐下。 若不是得了自家姑娘的书信,知晓姑娘心思不在齐王身上,很快便将退婚,她简直要回去给姑娘告密了。 这太子妃还好,话少性冷,然那齐王殿下是日日晌午寻人上药,下午坐在临窗陪人歇晌,但凡长着两只眼睛的,都能看出其心何意。 兰英想到姑娘曾给她讲过长安城中小皇子与小郡主的故事,再观如今这两人,便只觉唏嘘。 看似寡言冷漠的太子妃,在齐王殿下日日来此换药后,有那么一日到了时辰未见他来,竟还派她去藏经阁问候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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