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李慕, 再未来过。 她昏昏沉沉,用了药便合眼。 心里想着,总算了了桩大事,醒不醒的都不要紧。 可是这厢却为何醒了呢? 还醒的格外彻底。 她往远处眺望,能看见透过菱花窗撒入殿中的浅淡阳光。 屋中很静,她听到化雪的声音。 和,近身的呼吸。 她收回目光, 合了合眼,缓解头脑地胀疼。伸出手抚上趴在她床畔还未醒的人面庞上。 数日前,她那一巴掌就落在这处上。 李慕睡得极浅,她一碰上,他便醒了过来。 四目相对中,周遭的气息一点点凝固起来。 须臾,陷入一片静默中。 “三司会审经九日,至昨晚已经结束了。”终于,李慕现开了口。 不过数日的时间,他亦瘦了一圈,本就锋锐的轮廓更加冷肃萧瑟。然而,对着她,霜雪凤眸中还是保留着柔光暖意,甚至眼角染着一层稀薄的笑。 从被他控着用下那碗催产药后,到孩子娩下,这是裴朝露醒醒睡睡中,头一回见到他。 其实自己清楚的,孩子留在腹中,除了继续累伤母体,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她实在舍不得离开他。 医官侍女不敢碰她,最后来还是李慕控着灌下了药。 “裴氏翻案了!”李慕将裴朝露的手放入被衾,给了她一个更明朗的笑,“天子朱笔翻案,天下信。” 他的声音轻而缓,却字字清晰。 “二哥复了原职,老师和大哥他们永享太庙。裴氏的族人脱离贱籍,旁支我派人送他们回了凌河。” “以后,男子自然可以重新入仕,女郎不必为奴为娼,可择中意的郎君婚配。孩子们,亦可以往太学正常读书……” “还有司徒府,先前被火烧了些许,好在没有太大的损坏,已经开始修葺。” “只是……”李慕不知何时起,眼中蓄满了泪水,只扭头深吸了口气,复道,“只是,裴氏族人过往甚多,正支里被砍头的、遭过□□,实难保全。” “今日之裴氏,荣光尚存,然根基自大不如从前了,人才凋零,人丁寥寥。你、给我些时日,我们慢慢来,我会继续……” “六郎——”裴朝露出声,截断他的话。 这一声六郎,在沧海桑田后,她在心里喊过,在中药的时候喊过,在无人的夜晚睡梦中喊过。 这样清醒,尚是头一回。 李慕低垂的眉眼不曾抬起,以为听错了,又怕只是自己的幻听。 又是一阵沉默,他的一颗泪落下。 裴朝露抬手抹去他眼角泪痕,却也没有收回,只细细摸索着,“我们,又没了一个孩子。” 话语落下,他的眼泪滑过指缝,滴落在床铺上,连同她的,晕染出一圈水渍。 “大概是我最初要他时,没有真心实意,他生气了……” “可是后来,我想要好好爱他的。” “不是的。”李慕握上那只细软的柔荑,接上她眸光,“他若真生气,也该是生我的气。是我的错。是我,我一开始就不想要他。终了,也是我迫着你用药,丢弃他。” “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你这样好,谁会舍得离开你。” 李慕将她手放下,俯身吻干她的泪水。 “他来时正好,维系了此间平衡,让我们不至于太被动。去的更是其所,若无他,如何能这般容易让天子旧案重翻……他是个好孩子。便是未曾见过天光,却也有了为人的意义。” “若说有哪里不好,便是累你又遭了一重罪……” 裴朝露泪眼朦胧看他。 “别哭了,伤眼睛。”李慕先现了笑意,拢好她鬓边散乱的发丝,“等你出了月子,我们一起去看他。” “他,在哪?” “在司徒府。”李慕垂眸笑了笑。 那晚孩子生下来,她已经不省人事。 主事的唯剩他,医官问要如何处理,葬之何处。 他望着布帛包裹的初现人型的模糊血肉,掀开布角细看。仿若看见她的眉眼,和看见自己的轮廓。 若是再大些,定也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他抽了一条早些便预备下的四方被,小心翼翼地包好他,出宫往西去。 宫门往西,是齐王府。 他说了要带他们回家,家里重新种了樱桃树。 这厢就葬在花树下。 风雪肆虐,他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却到底折返了方向。 孩子没了,他和她最后一点连着血脉的牵绊亦断绝了。而过往多年的情谊,更是因为他一念间的蠢顿,即便还在,亦被尘封不再启开。 她,当是不会随他回府了。 “我把他葬在你房前的树下。” “葬在他阿姐的穴中,也算让他们手足在一起。” 裴朝露闻言,凝神看他,良久缓缓闭了眼。 他帮她也好被角,用温水擦拭了面庞,见她始终再未睁眼。只稍坐了会,便起身离去。 殿外门边,有他极低的话语,左右是在叮嘱医官宫人好好照顾她。 裴朝露合着眼,却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按理是听不到的,可是隔得那么远,他的心跳,她都能听到,何况一点意料中的话语。 二十年爱恨纠缠,他们终于同命运,共心跳。 * 上元夜之后,李慕便忙得连轴转。 初时自是为救治中毒的太子妃,紧接着是聚三司重审裴氏案,到此时便是彻底理政临朝。 自然,他还是齐王殿下。 手中权柄多了,王爵却未再进一步。 天子从宣政殿搬出,移居上阳宫。太子被囚在东宫,以待秋后问斩。苏贵妃被禁足飞霜殿,以弑君之罪被赐了白绫,毒酒、和匕首。 帝王尚且有情,留她全尸。 何止有情,白绫一悬即断,酒入愁肠未断肠,匕首是伸缩匕。 天子只赐一死,贵妃却三次未亡,自是天不亡她。 “既如此,让你母妃还是继续来侍奉朕吧。”上阳宫中,李济安对李慕如是道,“左右如今这都是你的人。便当她生你一场,给她个晚年。” 上元夜葬入孩子后,李慕于深宫开了杀戒,擒贼擒王,禁军正副首领连着血卫首领禁军共二十八人人头落地,大内禁军瞬间倒戈,皇城便被他收入囊中。 “好!”李慕眉眼无怒,不悲不喜,平静道,“待儿臣去问问她,可愿意否?” * 飞霜殿中,脱簪卸袍的女子,如今素衣披发,胭脂未染,似是复了本来面目,有种洗净铅华后的美。 只是不过才半月有余,她已然苍老了许多。 眼角的细纹更深,鬓角的华发更白。 “贵妃一时未想好,也不必急着回本王。”李慕坐在她对面,想倒盏茶水,结果拎起茶壶,冰的很,里头只剩一层薄薄的冰渣。 二月里,亦是春寒料峭。 化雪日,原比落雪时更冷。 一声贵妃,一声本王,已是泾渭分明。 李慕放下茶壶,微叹道,“本王来,只是为人一场执念。实在忍不住,还是想问一问,毕竟是从你腹中出,同您存了个母子名头。孕之苦,生之痛,不晓贵妃如何愿意熬过这些,却又要三番两次赶尽杀绝?” 自重返长安,这大半年的时光里,头一回母子两人直面而坐。 苏贵妃闻言,盯了他半晌,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却也没有直接回他问题,只启口道,“可知李济安为何至此都还这般善待于我吗?” “或者,可猜想过,如何这漫漫三十年,我能屹立于后宫不倒?即便行弑君此等罪孽,李济安都舍不得真正杀了我?” “难得他帝王一番深情,至今日,我总也信的几分。”苏贵妃抚着自己年轻时惊为天人的脸,“莫说帝王,便是一个普通郎君,多来爱慕的都是女子年轻时的容颜。他能做到这般,倒也不易。” 苏贵妃看一眼李慕,凤眼弯弯,笑意更艳,“自还有更深的一重缘故。” “我与他,并非简单的帝与妃,郎与妾。” “我们,还是同盟者。” “他想皇权聚拢,不喜世家多权利,然而后宫之中,即便萧皇后薨逝后,三妃九嫔亦皆是世家高门的贵女。” “你也懂得,从来后廷前朝一体。他在前朝动不了手,便将心思放到后宫来。” “而彼时,我更需得他信任,为自个和三郎谋条出路!” 话至此处,苏贵妃抬眸望了眼李慕,“你当是听说过的,我乃二嫁之身,先头乃肃王王妃……” 李慕眼神晃了晃,“太子、是肃王的儿子?” “便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深陷局中,大抵从未想过这遭。但凡你想一想,便该明白如何我百般爱三郎,却视你如草芥!” “怎么得李济安信任呢?初入宫闱,我不过一个六品美人,前头挡着三妃九嫔无数,还挡着一个镇国公主。”苏贵妃微眯着双眸,似是回到了那段岁月里,不自觉的拢了拢身上披帛。 “尤其是我七月便诞下三郎,宫中流言无数。虽然李济安杀了宫婢止了声响,却也开始冷淡我。我自无所谓,可是我不能让三郎被欺负,没有帝王权威护着,不出多久,便会有人看出风向,欺负三郎。也无需多久,若是李济安旧账重提,怕是很快就回知晓三郎的身世,思来想去,我便想了个极好的法子……” 苏贵妃用从未有过的含泪模样,痴痴望着李慕。 “我主动侍寝,同他说,想要一个孩子。属于,我和他两个人的孩子。” “于情之上,多来都是我冷待于他,那厢同他提出要个孩子,他哪里还顶的住。” “你真是个好孩子!”苏贵妃伸手抚上李慕僵硬的面庞,“不过三个月,我身上便有了你。遂我被晋为才人。” “前头依旧是高位妃嫔无数,但我皆不怕了,我的身后有帝王。李济安亦安心了,因为他的身前有我。” “合宫皆知我有孕的当月,适逢文德妃生辰,我去给她贺寿,失足落入湖中。后来查出是她宫中嬷嬷将我推下,她遂被禁足,困于冷宫,我则晋为婕妤。李济安便下放她叔父,从京畿调往地方。” “怀你至五月,我同崔贤妃难得能说上几句话。这日里,她送了盘杏仁糕,我用了半块,腹痛难忍,所幸用的不多。太医道,是糕点里参了红花粉。她被赐白绫,我晋了昭仪位。崔氏族人求情,李济安收了他们陇西的兵权,容崔贤妃去了冷宫。” “又两月,我早产生下你,温才人欲要为表姐崔氏报仇,买通接生的稳婆,险些让我们母子一尸两命。至此,温才人也去了冷宫。陇西崔氏想要培养的新生血脉温氏一族,却不料尚在萌芽,便被扼杀。你出生,我上了贵妃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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