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裴朝清长叹道,“为国祚与臣民,你立后纳妃吧。君王,总是要子嗣的。” “裴家儿女,从来明事理,亦不会拘泥情爱。” “你们,果真是亲兄妹。”李慕抬眸望裴朝清,“但,我会!” 冬日夜空,又开始落雪。 裴朝清一时无语。 “准备准备西征吧。”李慕笑了笑,“朕候大司徒凯旋而归。” 建武三年暮春,风雪退尽,日光正好。 大司徒裴朝清奉皇命,领五万兵甲出京畿,西出阳关抗击龟兹。 主和的西北高门心境反复了几回。 初时是因为先皇后丧期已过,天子终于回了太极宫,他们可以名正言顺送人入宫阙,自然满心欢喜和期盼。 却不想突逢战事吃紧,朝廷上下皆盯在西北线上,天子一句事有轻重缓急,便不轻不重地又一次避开此事。他们心下难免不虞。 而眼下裴氏再次领兵上战场,他们分析利弊,想着已经错失战绩,遂也不曾派出精锐,按皇命抽去的兵甲皆一般尔尔。只一心盼着裴朝清战败,再送精兵强将上去。 然而这一战,从出发到捷报传来,不过大半年时间。 裴朝清在阳关道上三战三捷,逼退龟兹. 建武四年二月,裴朝清已经领兵至库车道。大抵谁也不曾想到,原本一场守卫战,不过一年的时间,竟已经演化成攻伐战。 转眼间,攻守对换。 良机难得,自是应当一鼓作气。 天子在宣政殿议政,目光流连在西北道诸门阀身上。 若再战,未保万无一失,需再推一批兵甲上去。否则,毕竟是千里征伐,怕是得鱼死网破方可收局。 龟兹同大郢,乃几代的宿敌。 今朝,以一国之司徒换一国君臣俱灭,自然是划算的。 然,这是不是李慕想看到的。 他要的是最好的结果。 半日加议会,西北道打尽太极,言民生、言得失、言成败,偏不言主动出兵增援。 自然,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裴朝清退兵回关内,两国皆大欢喜。 只是如此,局势便又回到最初时。 内有八部高门掣肘,外有龟兹随时犯境。 李慕将话尽数听下。 他本就是冷锐面相,登基前同臣子意见相左,还会露出两分怒色和冷意。如今已经没有多少情绪。 官员走时心中多有颤颤。 毕竟,君王喜怒无色,远比盛怒可怕。 翌日,李慕下了旨意,传西北道门阀各抽三千兵甲,增援大司徒。 西北道虽不愿主动出兵,然天子令下,尚且不敢不尊,却也还是打着折扣、言说各种理由。 最后原本预计的八门两万四千人,实际增援的不过一万人。 因这一万人前往,同李慕所要实在悬殊过大,朝臣纷纷晋言,要求撤兵关内。 然而这番天子却又不再见人,只言闭关悟道,为将士祈福。 朝臣多番要求觐见,皆被云麾使执天子剑拦在帝王寝殿外。 云麾使何人,乃大司徒之妻阴庄华。 她自是比任何人都担心远征的夫君,如此奉值于殿外,面色也好看不了多少。再上接连拦了几波要闯殿面圣的人,心绪起伏中,只口不择言低淬了一声“君王无道”。 君王无道。 即便她话语再小,却到底为人听去。 出口落地,转眼无声的东西,又是从她口中处,自然谁也不会将她如何。 只是这四个字算是在往来的朝臣心上滚了一圈。 天子两次闭关,皆逢战事,皆是紧要时候。 如此不问苍生问鬼神,确实非明君之道。 君主不贤,幸得臣子有德。 京畿之中,执天子剑的云麾使不过一时牢骚,转眼便敛正了神色,镇守宫阙,安定人心。 又四月,库车道传来捷报,龟兹国君御驾亲征,在库车道拉开阵势。然首战之中,未过半局,便被大司徒座下暗子取了首级。 至此,龟兹宗室降书递上,俯首称臣。 八月里,大司徒裴朝清去时五万兵甲,归来时十万精锐,黑压压一片入长安城门,过朱雀长街,至承天门。 然而来迎接的,有丞相百官,有他的妻子女儿,却没有天子。 今岁格外冷些,一入秋,天子旧疾复发,便再不出宫。 只是这般盛况,亦不出来,实在让人齿寒。 群臣望着风尘仆仆归来的将军,有部分只蓦然叹息。 * “陛下尚不能下榻。”阴庄华近身同裴朝清悄言。 裴朝清颔首,与同僚见过,遂换马车急入宫内。 寝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汤药味,床榻上的人剧烈得咳着。 未几,便吐出一口血来。 医官施针喂药,半晌总算安定下来。 “二哥——”李慕睁开双眼,嗓音嘶哑乏力,只抬手退了侍者。 这一声“二哥”是随裴朝露喊的。 年幼时,还不曾成婚,他便这样喊着。 裴朝清立在床畔,一双红肿眼睛尽是翻涌的怒意和难言的痛惜。 好半晌,方深吸了口气,坐下身来,将他扶起坐靠在榻上。 李慕,不过比他裴朝清早回来半月。 当日让西北道诸门出兵后,翌日他便私服出行,率亲卫夜奔库车道,同大军汇合。 明杀与暗刺,一如十数年前首次与龟兹交战般,直取敌军将领首级。 这近五年风云变幻,从朝局到边境,原不过他一场谋划。 他以守丧为由,避在齐王府中,远调早先潜入龟兹的僧武卒做内应,探地势,观兵甲,又挑动龟兹出兵,用了近两年的时间布好局。 遂派裴朝清出征。 库车道上的僵持,亦在他谋算中,西北高门愿意出兵最好,不愿他便自己前往。 推演和预设了无数次无数种可能,暌违五年,他终于打破内忧外患的局势。 亦成功地熬过被群臣催促立后纳妃的日子。 到今朝,总算可以喘出一口气。 而阳关道一战,他将自己保护地很好,并没有受伤。 是急返两地的奔波,加上这些年殚精竭虑地谋划,引出了他全部的病根。 好在近半月的急救,让他缓了过来。 裴朝清目光无意瞥过他枕头处的那个锦盒,眼中恼意更盛了。 他进来时,阴庄华同他说,好几回太医施针急救,他明明意识不清,却始终都抓着那个盒子,闹得太医寻不清他肌理脉搏,下不了针,差点误了时辰。让他想办法拿走它。 “那是何物?”裴朝清问。 李慕随着他目光看过,眼中亮了亮,只捧过盒子,放在胸前。 “阿昙的一点东西。”他打开锦盒,伸手轻轻抚摸。 里头一共放着三样东西。 用金线缠着的两缕青丝,一枚在敦煌她重回李禹身边时留给他的荷包,还有一只她的绣鞋。 他们曾结发为夫妻,到如今只剩青丝两缕。 荷包内侧有她修的字,今生无缘,来生再续。 原来,那么早之前,她就把来生许给了他。 他该高兴的。 可是,原本今生便可一生一世,却走成“无缘”二字。 而那只绣鞋,是她在大悲寺穿过的,上头占着芙蕖的骨灰。 他拣了回来。 他和她曾孕育二子,却无一见天日。 裴朝清将锦盖合上,道,“病好再看,莫再费神!” 李慕默声颔首,他自该好好保养,养着身子,攒着日子,等未来的某一天。 “物归原主!”裴朝清转了个话头,指了指一旁案桌上的虎符和天子剑 李慕看着那两样东西,摇了摇头。 “君主不贤,臣子有德。”李慕缓缓道,“你们拿好。” “你莫听外头那些话,此番龟兹国主乃是你亲手……” “外头的话,是朕让云麾使传的!” 话音落下,裴朝清怔了片刻,须臾亦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我、实在太想她了……我想快些离开这,去找她……”五年来,李慕头一回提起裴朝露。 如何能放心她一个人远走。 他原是派了暗子一路随着,裴朝清亦是谴了家臣暗中相护。 只是为防万一,暗子传讯的频率并不高。 他亦不多问,多来只关注裴朝清的心绪神色。 裴朝清如常,她便是安好的。 时至今日,他所求,只剩了她安好。 她好好的,他便能期待重逢日。 “便是如此,又何必累坏自己为君的名声?”裴朝清蹙眉道,“羡之,你无需这般的!” 李慕摇头,面上浮起一点久违的笑意。 *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李慕修养了数月,春日天气回暖,他终于能下地,康复得七七八八。只是他已经极少露面,便是病愈,亦对外传着缠绵病榻。 而在朝政上,因裴朝清在库车道一举得了龟兹降书,使之称臣,乃大郢数十年来未有之功绩。遂裴氏司徒府遂隐隐有了昔日模样,门客渐多,族人慢慢入仕,大半军政亦落在他手中,由他处理。 而其妻阴庄华,因出身敦煌,对彼地甚熟,遂遥领兼任了敦煌郡守一职,同僧武卒一起分管西北边境线。 如此西北高门开始式微,无论是在京畿还是在边地上,权利都被分割了出去。然如今时下,便是联合一气,便也不是那对夫妻的对手了。 他们手中联合起来,统共不到十万兵甲,而裴朝清去岁仅从战场便带回十万精兵。更不论李慕手中前两年便开始扩招的僧武卒。 朝局逐渐安定下来,然而御座山的男子声名却愈见难听,民心渐渐失去。 原因无他,两处。 一来,他沉迷神佛不理朝政。 二则,他无妻无子,不孝于天下。 * 建武六年五月,毓庆殿中的德太妃到了弥留之际。 李慕日夜相伴,如儿侍母,片刻不离。 “阿……昙……”已经两鬓斑白的妇人,握着养子的手,眼泪滴滴落下,“她好吗?” “好!”李慕回想近日裴朝清神色,原是郁郁不太好看,却还是点了点头。 如今时局,相比她离开时,已经好许多。他也不用撑着一股心气埋头苦干,怕万一错漏,使之再无见面之可能,遂不敢分心,不敢多思多想多问。 故而前日里,他一时没等到自己的暗子,遂开口问了裴朝清。 裴朝清也未瞒他,只言人在凉州,就是旧疾发作,左右医药人手齐全,也未有大事。 凉州,是他昔年封地。 这些年里,她走的路线,非常明显,一路往西。 在洛阳住过,去过天水城,到达敦煌郡,下榻白马寺,大悲寺,如今是在往回走,停在了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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