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丹桂飘香,天高气爽。 云秀扶着她问,“可要再走走?” “回吧!”她看了眼偏西的日头,心道,一会回府了,派人给他递个信,省的他担心…… 然才上马车,却听得一阵兵戈撞击的声响。 她转首望去,一时惊在原地。 将将从避身的草丛中现出半个身形的黑衣人,手中还举着长刀,却已经没有了动作。 在他们的身后,俨然是黄雀在后,另一拨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一刀毙命。 眼下,正无声放下尸身。 顷刻间,又皆飞身退下。 鲜血汩汩,从草丛流处,渗入黄土,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郁…… 她蹙眉,只觉一阵恶心。 “王妃,我们走吧!”林昭扶过她,平静道。 裴朝露坐回马车,半晌未说话。 她已经明白,是西北道的门阀,拗不过李慕,终于对她下手,欲要釜底抽薪。 只是,他们到底低估了李慕的心思。 “去皇宫!”裴朝露开口道。 “王妃,殿下让你回府等他的。”林昭止住车夫掉头。 裴朝露抬眼看她,重复道,“是要我跳下去自己走吗?” 她鲜少露威,然一个眼神过来,林昭便知自己是拦不住的。 莫说林昭拦不住她,便是承天门的守卫也未能拦下她。 合宫皆认得这位昔年的太子妃,如今的齐王妃。 仿若永远都是时局中,最尊贵的女人。 裴朝露一路奔入宣政殿时,正遇大监捧着一卷明黄旨意同她擦肩而过,她亦未在意,只疾步入殿,同负手走到门边的李慕撞了个满怀。 已是晚间时分,按理这个时辰便是奉值的大臣也该散值了,然这厢却还有七八位官员跪在殿中。 裴朝露扫过,她都认识,基本都是长安旧日老臣。 “你来作甚?”李慕扶住她,见她跑地面色虚白,胸口起伏。 话落下,原本狠戾盛怒的凤眸中一下熄了火焰,只痛惜道。 “王妃,您劝劝殿下,眼下使不得啊?”一个臣子匍匐过来。 “阳关处,龟兹国随时可能发兵,西北一线不能破。”另一臣子道。 “王妃!”又一人拱手道,“殿下要除去西北道门阀,不是不可,但如今时机不对,只可徐徐图之!” …… “闭嘴!”李慕怒喝,转首压着气息,“你回府,一点政事分歧,要你劝说什么!” “是吗?” “是一点政事?” “一点和我无关的政事?”裴朝露话语轻柔,却问得李慕无法回答。 “诸位先下去吧,此间事妾身会劝好殿下的。” 诸人得这话,彼此看过,只躬身退下。 “去把旨意追回来!”诸臣你来我去几句话,裴朝露已然明白大概意思。本来,此间局面,她亦是清楚的。 西北道八地门阀本就是想趁着裴氏式微,在士族中强占一袭之地,如今已经有了阴裴联姻,便自会防她入主后宫。 或许,他们要的不多,也能容她坐上后位,但是亦是想要在这大郢后廷占的一袭之地的。 然而,李慕再容不下他人,她亦如此。 “快啊!让御史台将旨意退回来。”裴朝露拽着李慕双肩,“现在出兵灭西北门阀,你有多少有兵甲,世人会怎么看你?他们是有从龙之功的呀。这些都不论,如此挑起战火,是内乱!龟兹随时会发兵,渔人得利!” “你疯了吗?” 见李慕始终不吭一声,裴朝露满眼通红,“那便不管这天下霍乱,可是被卷入这场战乱中的无辜百姓呢?就是因为你爱我吗?为了我们在一起吗?” “对!”李慕终于出声。 只此一生,他都不曾这般吼过她。 他反手握住她臂膀,眼比她更红,眼泪落得比她更快。 “我出征,和离,削发,出家,还俗,再掌兵甲,入住宣政殿,是为了什么?” “万钟于我何加焉?” “天下于我何加焉?” “是你啊!” “你啊!” “我从始至终要的不过就是一个你!” 李慕将裴朝露搂在怀中,似要揉进骨肉鲜血里。 深阔幽深的殿堂中,夕阳将两人的阴影拉得极长,裴朝露抚着他背脊,声音缓缓响起。 “六郎,两年了。从这深宫中走出,重回齐王府,已经两年了。我曾经有过一刻的贪心,想着能不能就这样过一生。孩子没有了,因为我的族人,我放弃了他。可是我还有涵儿,你却再无子嗣。我想学那些贤淑的主母,给自己夫君纳妾,让你再有子嗣。想了想,觉得很荒唐,我做不到。于是我就想,自私些,你也别要孩子了,我自己陪着你,应当也是够的。” “可是,长相守是一种考验。” “我输了,没经受住考验。在这之前,我消耗得太多,坚持了太久,实在太累了,今朝我想再自私回,我不想坚持了。我们都活的轻松些,将命运交给时间吧。” 李慕颤着手,慢慢推开她,带着恐惧低眉凝望,唇口张合了几回才将话吐出,“你是不要我了,你要丢下我吗?” “对!”裴朝露长睫泪珠滴落,面容却盛开着笑意,“我想出去看看,趁双脚还能走,双目还能视物,所以不能陪你了。” 李慕扯着唇角挤出一个笑。 此去,归期何处? “莫问归期!有个念想总是好的。”裴朝露肃正神色,“若是今日我一头撞死在这,要你做个明君,你亦能应的,是不是?” “但是,我舍不得。” “我们,都退一步。” 她伸出双手,捧起他面庞,“你好好做这大郢的君主,护我行之一路,平安顺遂。” “我去看这山河万里,锦绣繁华。若有缘,重逢时,我讲给你听。若今生缘分至此终,来生我再慢慢讲。” 光影偏转,倦鸟归林,游鱼入渊。 李慕抱着她不肯松开,终究又一点点放开。 他低眉又低语,为左右言,“去御史台追回旨意。” 兴德三十二年秋,重病缠身的齐王妃病发于宣政殿,一夕乃崩。 七日后,发丧下葬。 翌日,齐王登基为帝。 世人唏嘘,裴氏女到底无福,无论是做了多年太子妃,还是临到头来,都未能坐上那凤座。 九重高台外,臣民齐贺,裴朝露布服荆钗隐在人群中,随众生跪首,恭贺“吾皇万岁。” 九重高台上,李慕睥睨天下,于万千人中还是一眼便能识出她的轮廓。 却也只得由她跪,由她贺,由她转身离去。 隔着十二赤珠冕旒,他目送她离开。 从此,他有无边江山,亦有无边寂寞。
第82章 正文完 天下姓裴。 新帝继位, 改年号建武,追封发妻裴氏为昭懿仁皇后,守丧二十又七个月。 前者, 诸臣皆无话。裴氏女何人,朝中无人不知。便是一贯对裴氏颇有微词的西北道高门亦无多话。 斯人已逝,死后的哀荣都是虚的。唯有生者可把握切实利益。 故而,对于后者守丧二十又七个月, 西北道诸门便头一个跳出来,表示此举不妥。 帝已近而立, 膝下无子, 该趁早广纳后宫, 传承子嗣。 这话赞成的臣子不少,只是见新帝坚持,遂提出以日代月, 故守丧二十七日。 实乃若是二十七个月,当两年之多,旁的不说,就说两年不上朝,对于眼下的时局,有害无益。 却不料, 座上天子开了口,“以日待月,自然不错,乃拣了时辰这处做的便宜。然眼下非常时期,西北边境处龟兹尚不规矩。近月不上朝,不理政,总是不妥。皇后若在, 定也会劝朕勤政加勉。遂此举不可,朝政当如常运转。” 满殿臣子才要拱手赞叹“陛下英明”,却闻御座上话语再度落下。 “为皇后守丧,既不好择时辰维度,便择他处。朕与后结发于年少,德心一体,这二十又七月便由朕独守,不费他人他事,朝中一切如常。” 这厢诸臣遂反应过来,这是变着法不肯纳新人。西北道诸家主自是欲要提出异议,然如今的首领陇西季家却默声摇头。 当日他们行刺裴氏未成,人手尽被灭,显然御座上的人是知晓一切的。如今没有撕破脸面,乃是君臣相掣,维持着无形平衡。 且裴氏虽未死在他们手中,却到底在遇刺当日病故,算是达到了他们的目的。若是这厢再连番激进,难免君座上的人被刺激反弹。 左右裴氏女已亡,各族中有的是年轻鲜活的姑娘,不过两年,皆是等得起的。 两年时光打马过,说长不长,要说短却也不算短,足够做很多事。 然李慕做得却皆是荒唐又混账的事。 初时,他为先皇后守丧,传高僧入昔日王府超度,朝臣并未多言。只是因他自身亦通佛法,遂同僧人一道诵经。 第一轮七七四十九日。 第二轮九九八十一日。 再一轮,千秋万世一百零一日。 三轮毕,已是大半年过去,李慕大部分时间都在齐王府里,鲜少回皇宫。 文武百官皆以为这厢结束会回来太极宫中,却不想李慕传了旨意,道先前不过守丧第一环,然第二环需闭关斋戒,方显诚心。 只将朝中政务一分为三,分予大司徒裴朝清,丞相杜如晦,太尉季兰苍。 政务三分,未容臣子多言,他便合了齐王府大门。 随三百高僧盘坐于樱桃树下,诵经文,敲木鱼,结阵法,欲要将隔世的故人唤回来。 时人从府外过,只听得木鱼声声,梵音阵阵。 初时,三五路人私下悄言,是艳羡感伤之意。 先皇后得君如此厚爱,当不枉此生。 只是可怜,帝王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两茫皆不见。 然而,从建武二年秋开始,随着阳关处龟兹再度犯境,西北边地接二连三传来战报,然天子却仍在闭关不问政事。 民间虽不知其里,朝臣却因朝上是战还是和吵得不可开交,又因天子久不出府,皆又微言。 十二月里,大司徒裴朝清一脚踢开了齐王府大门,交司徒印章,奉官帽,只言辞官隐退。 “不是主战的吗?你走了,谁挂帅?”李慕从樱桃树下起身,袍服玉革未佩,空荡阔拓,人影萧瑟。 只伸手抚过印章,还给裴朝清,忍不住掩口咳了两声。 一入冬,他的宿疾便发作。 “已经错了最好的战机,又是只能驱逐不能屠。”裴朝清看着对面人苍白面庞,转身扫过王府中皆是一派出世之物,面色便依旧难看,“你到底在做什么?便是这般,阿昙也没法回来。你借守丧为名能避开选秀一时,避得过一世吗?”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8 首页 上一页 94 95 96 97 9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