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得正好,快请俞姐姐进来罢。”琉悦喜道。 泠然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俞清沉便掀开纱帘走了进来。 她今日应该是刻意打扮过。峨眉淡扫,眉心一点朱砂,娇俏灵动。上身穿了件蜜合色上衣,样式虽简单,但整件衣服都用同色丝线暗暗绣了云纹,袖子也做得格外宽些,更衬得腰身纤细。下面配了条茜色百褶裙,料子轻盈,行止间甚至有些波光流动之感。这样缓步而来,叫人眼前一亮。 “俞姐姐今日好美。”琉悦笑道。 俞清沉瞧了沈屹一眼,才羞涩垂眸,“公主过奖了。” 琉悦一心都放在曲子上面,并未注意到她的娇羞神情,自顾地转了头对方吟道:“方琴师,你可以开始了。” 换成了这床肃音,方吟再试弹《玄舞》,发现沈屹所选的果然极为合适。曲谱里所写的这些又快又复杂的指法,用在肃音之上,最终出来的效果远远胜过那些名琴。 当音符从她指尖清脆地蹦出,再没了之前的那种意韵缺失之感。 “太好了,”琉悦满意地拍手赞道,“这么下去,不日就可以琴舞相合了。” 沈屹等方吟弹完便起身,走到琴桌边,俯下身去给琴稍作调整。从俞清沉的角度看过去,那两人挨得很近,还时不时地耳语几句,颇为亲密。 她的表情无法控制地沉了下来,忍不住开口扬声道:“这床琴似乎品质不佳,为何不换一床好琴呢?” 琉悦赶紧摇摇头,笑着向她解释道,“俞姐姐有所不知,我们早就用好琴试过了,都不如这个好听呢。” 俞清沉觉得有些烦躁,面上又不能表现出来,便淡淡地“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好了。”沈屹直起身道。 “余安先生方才是在调整些什么呢?”俞清沉的表情终于松了松,浅笑着问。 “回县主,所有的乐器都是极为敏感的,若被认真对待,及时调试纠正,便可以发出更好的共鸣,获得更有力的声音。”沈屹答道,“也许,琴也都有灵魂,能感受到罢。” “琴如人一般,亦有灵魂,”她听了微微思忖,抿嘴笑道,“这个比喻虽是新奇,却也十分贴切了。我从前亦是觉得,乐器从来都不是死气沉沉之物,且各有不同的个性。” 方吟瞧着俞清沉脸上的粲然笑意,还有看着沈屹的炽热眼神,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只是垂眸,伸手捋了捋丝弦,将三弦上一根翘起的小毛捋平,也顺便把心里那点不知从何处生出来的不适压了下去。 琉悦找来宫里最好的舞姬,为这曲子编了段舞。 短短的一支舞,她却无比艰难地花了近半月才学会,之后又用了一个月不停地练习。 舞与琴合在一起之后,方吟与琉悦两人每日起早贪黑,又练了足足月余。 待到寒露之日,终于练成了。 袅袅凉风动,凄凄寒露冷。 方吟却在她的眸中,瞧见了滚热的焰火,灿若星芒。 “虽说是为母后生辰的献舞,但我只愿他能看见,能喜欢,就足够了。” 献舞之地,就定在了宫中的庆华殿。 殿外有个巨大的莲池,此时荷花尽谢,只余一池水平如镜。 这日,水面之上放了莲花灯,细碎零星的烛火,点亮了原本的暗淡。 方吟缓缓从池边经过,一阵柔风带起池中的莲花灯微微摇曳。 她肩头披了件缀满花朵和蝴蝶的银红薄纱外衫,长长的拖尾轻柔迤地。随着步幅的摇摆,其上花瓣浮动,蝶翼微颤,观之似有暗香袭来。 沈屹的目光,就胶着在了迎面走来的女子身上。 明眸皓齿,眼里秋水盈盈;乌发未挽,顺滑地垂至腰际,只一朵嫣红芍药在耳边盛放。那柔软的腰肢用巴掌宽的带子束起,仿若风中杨柳,纤细易折。行动中,裙摆飘动微散,步履轻盈,每一步都在心上踏出一朵水花,荡开的涟漪碰撞在一起,心就失了安静。 她就站在那里,羞涩垂眸浅笑,白瓷般的肌肤泛起淡淡的红晕。 刹那间,天地失色,沉寂的一池春水便沸腾般翻动起来。 怀抱着肃音的泠然站在一旁,捂嘴笑道: “方姑娘这么一打扮着实好看。你瞧,余安先生都看呆了呢。” 沈屹这才回了神,红着耳根道,“外面冷,快进去吧。” 方吟似乎也不适应自己的打扮,有点慌乱地抬手,将一缕乱发拨至耳后,点点头快步进了庆华殿。 沈屹见状勾唇轻笑,正准备抬脚跟上去,却听背后有人唤他,“公子,请留步。” 他停下脚步,转头见一粉衫女子婷婷而至。 俞清沉从不远处走来,双目盈盈地望着沈屹,带着不可置信,又惊又喜道:“竟真的是你,公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姑娘识得在下?” 沈屹望着眼前的女子,仔细回想良久,但对她毫无印象。 俞清沉浅笑摇头,长睫微颤,表情也带了几分落寞,“公子自是不认得我,只是我曾见过公子。那日就像一场梦,我不愿醒来,才斗胆想要与公子相识。” 她微退半步,依依行了礼,“还请公子莫要怪我唐突。我姓俞,名清沉,乃是清夜沉沉之意。封号是丞阳县主。” “县主安好,在下沈屹。”沈屹默默地听完,只躬身一礼,清淡而疏离。 俞清沉记得前日琉悦曾与她说过,公主府有位奉旨为太后修琴的余安先生,便是姓沈。此时心下了然,又暗喜自己心仪之人竟在自己喜爱的琴之一道有如此造诣。 “公子竟是余安先生,是清沉失礼了。” 沈屹淡淡一笑,瞧了眼庆华殿,依旧不多说一句。 俞清沉见状也不再纠缠,微微笑着道:“那我就不耽搁公子的时间了。若是来日有与琴相关的问题请教公子,还望莫要将我拒之门外。” 沈屹点点头道:“自然不会。” 两人一同往庆华殿走去。 俞清沉放慢了自己的脚步,跟在沈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瞧着他宽阔挺拔的背,她的思绪夹着回忆渐渐翻涌上来。 几个月前的那日,她陪母亲去近郊山上的皇家寺院相国寺。 上山的时候,她不小心在石阶上扭了脚踝。母亲着急听经,便先行离去。留了个小丫鬟扶她坐在路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上,等着轿夫抬轿子来。 薄云遮日,清风徐徐。忽然见到树林之中,走来一个男子。 一身晴山蓝长衫,散去满山云雾,成为枝叶间不可忽视的一抹亮色。 竟有人放着这整齐干净的石阶不走,偏要走那荆棘丛生,满是泥土碎石、断枝枯叶的山坡。俞清沉觉得好笑,不禁侧目多瞧了一眼。 只此一眼,她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了。 他在林间长身玉立,闭目聆听百鸟争鸣;他穿梭在树与树的间隙里,抬手将眼前的叶子轻轻拨开;他驻足停留,只是为了小心地把掉落巢外的幼鸟送回。 虽然这人的打扮一瞧就非山中粗人,与这山林鸟兽同处却无比和谐自然,举手投足,翩翩然如流云舒卷。若是天宫的仙者下凡此间,怕是也不过如此罢。 “县主,轿子来了。” 她收回目光,被搀扶着起身之后,林中那个谪仙般的身影却不知去向。 至此,俞清沉以为只是惊鸿一瞥,也没有过多在意。 半刻钟之后,寺院后院的厢房里,小丫鬟帮她上了药便轻轻退了出去。 她独自坐在窗前,无聊之中将窗棂推开一条缝隙。 院子里那棵合抱粗的梧桐树,枝繁叶茂,将阳光挡得密实,只有星星点点零落下来。 不想他忽然缓步踱来,在树下仰头看着微风里摇摇摆摆的叶子,轻声诵道:“凤凰鸣矣,与彼高岗。梧桐生矣,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 吟罢,展颜笑了,自言自语叹道:“凤凰还真是奇怪的鸟儿,怎么论起来这梧桐树也不是世间最好的,何必非卿不栖。” 那笑容映入她眼中,如同清风拂面,干净而爽朗;却又不似风过无痕,而是化为缕缕情丝,不经意间统统缠绕在了她的心上。 “县主,公主替您安排了位置,请这边就坐。” 俞清沉向沈屹颔首,浅笑道:“我先告辞了。今日能再见到公子,实属清沉之幸。”说罢转身而去。 走了几步却又回头,瞧着沈屹远去的背影,那两个字从唇齿间轻柔溢出,“余安…”仿佛带着无限的柔情。 宫廷乐舞,其音靡靡。 灯光乍起,铜镜将无数蜡烛的光聚起,庆华殿中霎时亮如白昼。 丈许宽的灯影纱垂下,围起一个如幻境般空间。这纱极薄极透,却又让穿过它的灯光带上了水波一样的纹路,强光在大殿的中心变得柔和起来。 此时,殿内已是一片沉静,呼吸可闻。 方吟素手轻抬,繁复的指法已然烂熟于心。她闭目,再睁开时手飞快地拂过琴弦。 曲子的开篇便是连着几个衮弗,纤细柔白的手指翻飞,明艳欢快的调子就倾泻而出,再融入些许竹笛之轻灵瑰丽,汇成一片银碎金屑、锦绣罗绮的汪洋。 只见,这汪洋的正中,浮起一座水晶琉璃的台,台上黑色舞衣的身影婉然而起,和着明快的调子旋转起来,手腕脚腕上的银铃在曲调的节奏里清泠地响动。 那件舞衣上下并无一丝多余装饰,只是在旋转的时候,裙摆一层层散开,才能看出其实是多层极薄的紫色轻纱,重重叠叠出那样近乎于黑的浓紫色。 这样浓烈的颜色,更衬得台上之人皮肤白皙莹润,身形纤细。 她眉眼弯弯,唇角带着嫣然笑意,仿佛肆意随心地在宫商角徵羽之间游走,在每个不同的音上自在地停留,下一个步子又轻巧地划开,每个点都踩得不早不晚,不疾不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原本普普通通的一支宫廷舞,并没有复杂的动作,或是绚丽的技巧。 但这支舞胜在巧思非凡,在流淌的靡丽曲调中,合着恰到好处的银铃声,这一舞,可以说是有几分摄人心魄了。 舞毕,殿中光忽然灭掉大半,乐声渐隐。 朦胧间,台上之人随着水晶台沉了下去,金玉堆砌的汪洋也顿时向四方流走散尽,仿佛适才不过是华胥一梦,台下只余一片吸气和惊叹之声。 王座之上的太后与皇帝赞赏地拍手,下面坐着的命妇与皇亲们亦是跟着叫好。 殿内终于烛光尽灭。 宫女们鱼贯而入,手持的灯盏将庆华殿重新照亮。 方吟起身的瞬间,瞧见重重影纱后,半张神情复杂的面孔一闪而过,只余一个男子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15章 “请等一等。” 方吟追出庆华殿外,出声叫住了那个男子。 他只是停了一停,又自顾地迈开了步子,却比适才慢了些。 “这曲《玄舞》…就是乐师您写的,对吗?”她没再追上去,只是稍稍扬了声问道。 男子终于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来。 那张年青的脸十分秀气,若不是脸上那些短短的胡茬,或许会让人误以为是女孩子。 “琉悦公主此舞,便是为了乐师而准备的,”方吟赶紧继续道,“乐师若是去跟公主说句喜欢,公主定然会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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