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本人都听迷糊了,奇怪地追问道:“我庇佑你什么了?” 贺知章哈哈笑道:“因为你也是南方人,所以你当宰相的时候都没人敢骂我是南獠了。” 张九龄被他这话弄到哭笑不得,连罢相外放的伤怀都少了许多。 反正吧,绝佳的好情商足够让贺知章畅享舒适无比的盛唐生活! 钟绍京、张九龄他们年轻时都在朝中来来去去,只有贺知章始终都是长安钉子户,谁走他都不走,日子过得清贵非凡,一辈子可谓是再顺遂不过。 像钟绍京这样闲着没事就爱讽刺几句的事,贺知章是很少干的。抱怨和讥嘲不仅用处不大,还容易给自己招来祸端,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多挖掘几个人才,叫他们能好好为大唐的江山社稷做奉献! 钟绍京也知晓贺知章的性情,便也没再多说什么。既然他要的羊汤索饼已经上来了,他便安心尝尝自己已经许多年没吃过的长安东市羊汤索饼。 三娘的芝麻胡饼还没烤好,闻着羊汤的香气,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 郭家祖父是最看不得自家孙女这模样的,当即把刚拿起来的筷子递给她,让她先尝两口解解馋。 三娘立刻说道:“一会我的胡饼也给您吃一半!” 郭家祖父说道:“行,我也尝尝这家胡饼烤得怎么样。” 三娘这才夹了一口索饼送进嘴里,只觉是自己没尝过的味道。倒不是说家里不做索饼吃,只是外头的吃食尝着总是格外新鲜。 等到三娘买的小号胡饼烤好,她就开始掰开分给每个人尝,贺知章他们说牙口不好吃不动了,她便只掰了一小块,剩下的够她把肚子吃得饱饱的了。 一看就是个经常和人分食的小娃娃。 直到索饼和胡饼都吃完了,也没谁再提及那个侏儒的事。 接下来便继续遛弯。 三娘说要送贺知章他们回府,所以出了东市先绕过安邑坊,送贺知章到他宣平坊处的宅邸。出了宣平坊,又把钟绍京送到靖恭坊。这般忙活完了,她才终于过足了出门的瘾,快快活活地跟她祖父一块归家去。 等到了家中,她又想起那个被杖毙的侏儒。 她忍不住跟她祖父说道:“别人的宠爱真不可靠。” 看看那个侏儒看似受宠,实际上说打死就打死。 若说皇帝当真那么看重规矩与律法吧,他知晓这件事的时候不是还纵容地说“只要没人弹劾就没事”吗?说明他本来是不准备追究的。 想来不管是逗乐用的内廷供奉还是身份低微的捕盗官,与皇帝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开心的时候夸奖几句,出了事便眼也不眨地拖出去杖毙。 “阿翁,我不想当个可有可无的人。” 三娘一脸认真地望着她祖父说道。 郭家祖父沉默下来。 他知晓自己孙女是个早慧的孩子,可没想到她当真能想这么多。 世上哪有那么多无可取代的人呢?即便是当了官,你的位置也有总无数人盯着,就看着什么时候能把你取而代之。 后宫美人担心圣恩不再,满朝文武又能好到哪里去?若是时运不济惹皇帝厌弃,一辈子估计也就蹉跎着过去了。 世间大多数人都是可有可无的,主家可以随意打杀买卖奴仆,君王也能随意处置王公大臣。 能遇到个还算靠谱的君王可真是太幸运了。 郭家祖父只能抬手揉着她的脑袋说道:“你还小,莫想这么多。” 三娘问:“那什么时候开始想呢?” 什么时候开始想? 许多人一辈子庸庸碌碌地过去,因为永远不会想到这些,所以反而活得分外开心。 倒是那些想得多的,兴许会陷入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中。 就像屈子投江时所说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那不是寻常人能承受的痛苦,即便是才华横溢、抱负满腔的屈原都受不了,将自己没入雪浪翻腾的汨罗江中。 郭家祖父无言以对。 三娘独自琢磨了一会,终究没琢磨明白,只能抛开这事儿跑去寻其他人分享遛弯的快乐。 听到三娘说钟绍京让她背了论语里的句子,郭幼明等正是进学年纪的小辈顿觉自己拒绝得可太对了。 看吧,果然让背书了! 就说了绝对不能接近这些家伙! 这些糟老头儿坏得很!
第15章 三娘度过了不一般的重阳节,还养成了每天早起和她祖父出去遛弯的好习惯。要是能遇上贺知章,三人就一块溜达,遇不上她也不失望,迈着小短腿把周围几个坊都溜达个遍。 重阳宴上的诸多诗文与趣事也很快传了开去,公孙大娘的舞、张旭的字以及顾况他们那两首诗传得尤其广。 尤其是公孙大娘的舞。 随着年纪渐长,公孙大娘已经很少受邀去别人家中演出。这下有这么多人写诗文吹嘘得天花乱坠,他们不得凭借文字感受一下公孙大娘舞姿之美。 至于顾况这个毛头小子的讽刺,大伙大都是一笑置之。 当今圣上李隆基曾经也酷爱公孙大娘的舞,听闻贺知章居然把半退隐状态的公孙大娘请出山,顿时也来了兴致,让人仔细讲讲宴上的情况。 但凡是皇帝想听的东西,底下便没有不知晓的,很快有人绘声绘色地说起当时的场景。 听到席间居然还有个小娃娃,李隆基挑了挑眉:“你确定她是坐在越国公身边,不是贺爱卿身边?” 说起钟绍京其人,李隆基也算是印象深刻,因为他上次回京时张口就细数自己当初的功劳,叹气说自己怕是要老死在外地了。 李隆基能怎么办,只能把他调回京师颐养天年。 你说年轻时还好,身强力壮的时候鞠躬尽瘁为大唐江山社稷做贡献是应该的;可人家都这么老了,你还要把人撵出去,那就当真要落下个苛待有功之臣的恶名了。 得知钟绍京居然全程让个奶娃娃坐他边上,李隆基觉得还挺新奇的,叫人多讲了几句。 等知晓第二天钟绍京两人还跟那小娃娃去遛弯,李隆基更觉稀奇。 作为一个有口皆碑的圣明之君,李隆基有个很传统的毛病:喜欢神童。 当初他听说李泌七岁通读老庄之学,且说话很有些玄妙,立刻派人领他进宫亲眼瞧瞧。 俗话说得好,盛世出神童! 李隆基觉得吧,已经有了男神童,若是再出个女神童,传出去岂不是男女俱全的一段佳话? 听闻神仙座下可都是童子童女兼有的。 郭家这小孩才五岁,已经能把字写得规规整整,且连贺知章和钟绍京都对她另眼相待,想来颇有些不凡之处。 李隆基本想把贺知章唤来问问情况,想了想又改了主意,亲自过去秘书省转悠一圈。 这种突然出现某个官署悄然观察众人做事的行为,出现在李隆基这种皇帝身上非常合理。 像有次他闲着没事去翰林院遛弯,就曾碰上有人把朋友私自带进去,记得好像是叫孟浩然来着。 诗倒是写得不错,有“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之句。只可惜行事不够稳重,当着他的面还说什么“不才明主弃”,听得李隆基很是不满,直接把他撵回家去。 你都说我嫌弃你了,我不嫌弃一下岂不是很对不起你的期望? 左右这类想走引荐路子入仕的文人只是养在翰林院解闷逗趣用的,李隆基当然是随着自己的心意留用。 你一没有赏心悦目的好相貌,二没有会夸人的好口才,留你下来做甚? 李隆基正思量间,已走到了秘书省。作为大唐中央图书馆兼国立图书编纂中心,秘书省最不缺的就是书。 贺知章也是个爱书之人,每逢当值时便手握书卷惬意翻阅,秘书省中不少书卷都垂着他标记阅读内容用的竹制书签,不少后进都会特意借阅并比对着他所写的感悟来读书。 贺知章在朝中干了三十多年,没捞上什么位高权重的好职位,书却读了不少,差不多算是把秘书省藏书翻了个遍。 李隆基挺喜欢贺知章的,主要是他这人很会说话,夸起人来花样百出,时常给你一种“错过这个人才你就亏大了”“我居然这么厉害的吗”的美妙感觉。 谁会不喜欢会贼拉说话的人? 李隆基不让众人声张,径自迈步入内,却见贺知章以手握着一卷书椅坐在那儿补觉,书案上还摆着个羊皮酒囊,显然是他自己带过来的。 李隆基上前拿起羊皮酒囊晃了晃。 一点声响都没有,空的! 这时有人在外头闹出点动静,贺知章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他睁开朦胧睡眼一抬头,就瞧见李隆基似笑非笑地立在那儿,手里还拿着他的羊皮酒囊。 贺知章忙起身见礼:“陛下!” 李隆基哈哈一笑:“贺爱卿且坐,你我之间不必拘礼。”他自己撩袍坐下,叫人送些茶点过来。 贺知章主动告罪道:“老臣年迈体衰,白日里头难免精神不济,望陛下恕罪。” 李隆基并不在意。 贺知章告老还乡的奏章早就递上来了,是他想留贺知章在京师才一直没有批复。 他用起人来爱恶分明,觉得人好就会一用到底,谁说他都不太乐意听:觉得对方不合心意也会一撸到底,绝对不会有什么舍不得的情绪。 你是人才又如何,大唐的人才还少吗? 你做起事来不尽如我意,我便把你撵出长安!你办不来的事,有的是人能办到。 面对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利,很少有人能不迷失其中。 李隆基就是个很懂得如何利用皇帝特权让自己过得舒心又惬意的人。 李隆基笑道:“是朕离不开贺爱卿,舍不得让贺爱卿归乡,叫贺爱卿劳累了。”他说完还吩咐人跑一趟自己的私库,开一坛贡酒把贺知章的羊皮酒囊灌满,再派人把剩下的送到贺府去。 面对帝王这样的偏爱,贺知章自然再三谢恩。 李隆基便笑着问他:“听说你近来认识了一个小小的忘年交。” 贺知章年纪虽然挺大了,却还是每天都在交新朋友。不过若说是小小的忘年交,那近来确实只有一个。他也含笑回道:“确有此事,是致仕寿州刺史郭敬之家的孙女,家住常乐坊,离老臣所在的宣平坊极近,平日里我们便约着一起在周围散散步。” 贺知章又给李隆基夸了三娘一番,说她聪慧伶俐,不仅学东西快,还极愿意下功夫,从前没人指点已能把《论语》倒背如流,后来从她祖父那得了他一张书帖后竟是每日勤学苦练,一手字可谓是进步飞速。 这样聪明又好学的小孩儿,谁看了会不喜欢? 只恨她不是自家亲孙女。 真羡慕老郭这个好运的家伙啊! 李隆基听完后顿时更感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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