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蛮看到他唇角擦过的一抹淡淡的血痕,忍不住主动地,拇指揩向他的薄唇。 他看起来那么硬的男人,嘴唇这块地方却很柔软,拇指压下去,晕开了一圈涟漪。 陆象行动作稍滞,感受着,那带着她独有的薄荷梨木气息的葱根,一点点,抹掉了他唇珠外延伸的血迹。 他不知是怎么了,心跳得格外剧烈。 冬夜里,不期然飘起了雪花。 都城漫天飞雪中,这间小小的寝房里燃着明炽的灯火,宛如沧海中,一只伶仃振翅的萤蝶。 蛮蛮的这一觉睡得分外香甜。 屋里燃着地龙,暖烘烘的,其实并不觉得冷。 蛮蛮只是怕出屋子,但待在寝屋中,一切都是那么安适。 她知道自己睡着之后陆象行离开了寝房。 不过不打紧,以后还有机会让他留下。 蛮蛮在睡梦中不自觉得捂住了自己脆弱的肚子,抚了抚,温热平坦,梦中已经鼓起了一团球。 次日醒来,窗外的积雪已经有尺深了,厚实的雪压着一重重竹林,几枝不堪重负的竹节垂落在了房檐上,恹恹地贴着瓦砾,廊檐下则倒挂着无数冰棱,晶亮无瑕,比上好的玻璃还要通透。 蛮蛮的脚已经上了药,其余的伤口也处理好了。都是一些小毛病,蛮蛮虽然会觉得有点痛,但并不大放在心上。 她穿上毛茸茸的鹅黄、玫瑰二色夹袄,捧了一只滚热的汤婆子,推开寝屋门,往书房去。 书房里没有陆象行,蛮蛮只听见陆象行的长随陆修与送秋说着什么话。 她脚步一停。 那声音是送秋的,微弱中透露着迟疑。 “将军的阿兰夫人便是尾云国人,如今的秋夫人,亦是尾云国人。兴许,将军移情于秋夫人,也未可知。” 昨夜里将军抱着夫人回来,守夜的瞧见了,差点儿惊掉了下巴。 很快这事便不胫而走,阖府上下无人不晓,都感慨镇国将军这块万丈坚冰终是化作了绕指柔。 送秋与陆修投缘,从他口中套来的话也可知,将军近段时间的喜与怒,实则都牵绊在那尾云公主一人身上。 陆修思忖了一晌,正要说话。 忽听见蛮蛮从外进来,手里抱着汤婆子,黛眉横斜,冷冷地问道:“阿兰是谁?”
第19章 陆修与送秋不曾料到,平日里会睡到日头高照屋檐的夫人,这么早,出现在她极少会踏足的书房。 那么方才送秋大不敬的一句话,定是被夫人听去了。 陆修尴尬地杵在屋内,垂首不言。 送秋温婉和气地笑着,上前向夫人行礼,蛮蛮知道她要来那一套,不肯受她往偏处带,单刀直入:“阿兰夫人?府里有别的夫人?” 蛮蛮来到陆府不是一两日,而是一两年。 今天是第一次听到,她们口中居然有另一位“阿兰夫人”。 将军府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甚大,蛮蛮每一间院落都走到过,从未听人谈起“阿兰”。 送秋凝着夫人微微发白的脸色,稍事迟疑,道:“夫人,您……还是莫要知道为好。” 蛮蛮听了她的话,咬牙道:“为何?是陆象行不让你们说?” 他明里娶她为妻,暗里,窝藏了旁的夫人,还故弄玄虚,把她蒙在鼓里,教唆下人,都不得在她面前透露半个字么。 送秋敛容,叉手应和:“将军,只怕是有这个意思。请夫人恕罪。” 蛮蛮抽了一口冷气,这冬日,书房里也不曾烧起地龙,怪冷的,这口寒意像是随着口腔滑入胃中,沁在骨头里:“你觉得现在还能瞒住吗?我也大可以直接去问太后,这是怎么一回事。” 蛮蛮与陆象行的婚事,不仅仅是一封婚书,更是两国之间交换的国书。 婚书上红纸黑字写着陆象行孑然一身,并无妻妾。 成婚当日他就远走北肃州了,一年多过去了,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一个“阿兰夫人”? 她想,这事就算问到陆太后那边,也是她占理,陆太后是体面人,总不至于不给个说法。 送秋唯恐夫人将此事上诉太后,仓促间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蛮蛮面前:“夫人饶命,奴婢多嘴了!” 蛮蛮捏着手里的汤婆子,冷淡地道:“那你从实说来。” 眼看送秋要说,陆修低沉着嗓道:“不可。” 送秋抬起眼帘望向陆修,嘤咛曼语:“夫人,此事是送秋多嘴拙舌,与陆修无关,夫人听了后,只怪罪送秋一人,请勿牵涉他。” 蛮蛮心乱如麻,随意应了一声。 送秋一个头磕到了地面,起身,这才道:“将军亲征尾云国,在南疆认识了一名尾云国女子,互许了终身。当初苍梧国和尾云国合力犯边,将军率众抵御进犯,破敌之后,在南疆找到那名女子时,那女子却已香消玉碎,不在人世。听说,正是交战之际,死在了尾云国士兵的刀下……” 蛮蛮怔怔地听着,那个“阿兰夫人”,竟也是尾云国人。 阿兰,尾云国最俗气的女子名字,二十万尾云女子里,至少有一万个是叫这个名字。 一晌恍惚,送秋的声音绵绵不断传入耳:“将军哀恸,仍然遵照约定娶她为妻,将军府上的暗室里,便供奉有她的灵位,将军只要在府上,便日日都会前去祭拜,夜里,也是栖在暗室,从不留宿他处。” 这一番话,更是一面响鼓遭以重锤,绝情地击碎了蛮蛮最后一丝幻想。 她以为,在他回到长安的一个多月里,他虽不曾到她的寝房中来歇息,也只是睡在书房罢了,可事实真相呢。 竟是不堪至此。 她秋意晚,就是一个阖府上下皆知的笑话! 竟然还在,费劲心力地讨好他,盼着他留宿房里,还奢图为陆象行生儿育女。 怒意涌上心头,蛮蛮咬住了唇瓣,舌尖下冒出酸涩的苦水,身子轻轻战栗。 “所以说,本公主不远千里从尾云嫁过来,是为了给陆象行……当填房?” 这一句语义振聋发聩,但语调却平淡而冷静,听不出半点情绪。 送秋不敢否认。 陆修也跪了下来,抱拳道:“夫人,阿兰夫人确有其事,但她与家主是私定终身,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更没有一日夫妻之实,想来是当初一时游戏……” 蛮蛮听不得“一时游戏”几个字,倘或真是如此,那陆象行就是不堪了。 更何况,他要是不爱阿兰,怎会甘愿为她守身如玉,若非那日他吃错了药,绝无可能上了她的床榻。 对了,蛮蛮忽然想起来,他那时第一次见她,眼中遏不住的敌意。 当初她还感到奇怪,尾云国当初是举兵偷袭了大宣,但也被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了,后来在南面对着大宣俯首称臣,缴税纳贡。要论仇恨,他应当也不至于那么恨。 原来,是在那场战火当中,他的心上人,被夺去了性命。 那这一切便都能说得通了。 陆象行自心爱的女子死后,便仇视她,和她的兄长。 当初从他眼中读到的杀意,竟然……不是错觉。 他是真的想杀她的,一开始的反应,是潜入骨髓的本能,骗不了人。 这一下那怒意退散得干干净净,惧怕、余悸、庆幸,化作一股彻骨的冷意从脚底心冒出,沿着四肢百骸的经络,如蛛丝、如藤蔓般绞上来,变作一枚厚厚的茧,将她的身子,裹得再难动弹。 陆修望见蛮蛮一张脸孔血色尽褪,变得煞白,忙道:“夫人,送秋与我并不知晓全貌,只是胡言乱语,您不可作真。” 蛮蛮根本听不家陆修说了什么话,只是清楚地感到眼前阵阵发黑,继而天旋地转,“咚”的一声,花钿委地。 晕迷前最后的记忆,是送秋那一声扯长的惊呼声:“夫人——” 蛮蛮是被一口檀香气呛醒的。 醒来时,人中上插了一根银针,稍动脑袋,便刺痛不已。 小苹在边上惊喜交集,用热毛巾擦拭着蛮蛮额上的汗珠。 蛮蛮稍稍动了下身子,将鼻子下边那根针取了,扭过脸蛋,感到一只手正搭在她的脉搏上。 定睛看去,蛮蛮认出了这个人。 全回春。 将军府门前摔了一跤后,棠棣把这个长安城内驰名的老神医请来替她看身子,之后,他又来替蛮蛮请了几回平安脉。 不过耄耋老者,行动迟缓,他来的次数不多,每次多半是开一些温补药方,好教她安养身子。 蛮蛮认出了他,正要说话,一抬高视线,只见屋内里外站了十几个人,为首的是棠棣,以及跪在床榻边上,眼泡红肿、懊悔不迭的送秋。 乌压压的一群人,看得蛮蛮脑胀,她道:“你们都出去。” 棠棣的面颊挂着善解人意的笑容:“夫人身子,奴婢不敢不放心上。还是让奴婢们候着吧,若全神医有需搭手的地方,夫人用得着奴婢们。” 以往蛮蛮还跟她们客套几句,今日实在是烦了,压低沙哑的喉音命令:“都出去。我知道自己不是你们的女主人,但是现在,我就连自己的身子,都做不了主了吗?” 棠棣呢,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面孔,仿佛无论蛮蛮同她置气、发火、歇斯底里,她那温柔可亲的神情都不会发生丝毫改变。 “好。夫人勿惊,奴婢等人退出去就是了,夫人若还有吩咐,隔门支使一声,奴婢们听得见。” 她领着屋内一众仆婢退去,仅留下小苹一人伺候,并悉心掩上了门扉。 蛮蛮心神不定,直到棠棣清婉柔腴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中,才方觉一口真正透彻的呼吸,是多么难得。 她每次与那个棠棣娘子说话,总是忍不住憋着气的。 全回春撤了两根手指,拱手道:“夫人这是滑脉。” 尾云信奉巫咸,赤脚的巫医游走于各个村落,就连王宫中,也是用的巫祝之医。 蛮蛮不懂中原的医术,她诧异道:“什么是滑脉?” “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即为滑脉,”全回春解释,从花白的胡须下可以看到嘴唇和颌骨的颤动,“滑脉可见于痰湿食积的患者,孕妇……也可见。” 蛮蛮虽还是不懂何为滑脉,但这最后一句,她却听懂了:“是真?我怀孕了?” 依着上次所见的一心盼子的秋夫人,全回春以为秋夫人听了此语定然欣喜若狂,谁知她的反应……有些奇怪。全回春捉摸不透,便多言询问。 “可是将军,已经告知了夫人?” 蛮蛮几乎立刻就要问,他说的,陆象行告知了她,告知了什么? 可在中原上国生活了一年多,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就算是一步一堑吃到现在,也总该长进了几分了。 蛮蛮佯装知悉,垂落了眼皮,讽弄一笑。 “是啊,他那样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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