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都不把她当作陆夫人,所以,就算她被别人讥讽或是攻讦,在他心里,也与他不相关。 她就像一件这个季节从水桶里拎出来的衣裳,晾晒在无光的风里,没一会,冻干了,成了人形的冰棱。 蛮蛮感到自己的身体僵硬得要命,连一丝力气都使不上,鼻子里、嘴巴里全是冷气。 稍用力一吸,便呛得干涩发红的眼眶里要漫涌出什么。 “和田玉还要不要?不然赶紧下去!” 虞子苏在催促了。 蛮蛮已经丢了月杖,她慢吞吞地从马背上翻下去,一声不吭,便出了场,趑趄着往外去。 虞子苏轻蔑地仰起下巴,望向兄长:“我都同你说了,她赢不了,还以为陆将军会帮她呢!大将军不喜欢她,他们根本就不是真夫妻!” 虞信皱眉,望向将军夫人消失在营地后的身影,掌心打向虞子苏的手背:“无论如何,你不该那样嘲笑她。她是将军夫人,只要将军不曾与她和离,她便还是。不得无礼。”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虞子苏拨转马头,并不大肯听兄长的教诲,便下去取那块和田玉了。 黄昏过去了,一轮寒月嵌在平静深广的海水间,斑斓的银辉垂下天地间最浩大的屏帘。 几只零星的飞鸟,从屏风上苏醒,轻快地划过一抹黑色的痕迹,消失在营盘璀璨的灯火后边。 酒酣饭饱过后的男男女女,此刻都已归帐,在马场周边的营地里暂栖,篝火重重,映出其中那黢黑一片的行军帐篷。 小苹正吹着风烤地瓜,这烤地瓜是公主最爱吃的小食,她今日难过地回来,连哭都没哭一声,小苹反而更害怕了。 要同公主开解两句,却被公主支开了,她说,想一个人静一静。 小苹不敢忤逆,便守在帐外。 想着烤熟的地瓜香气扑鼻,不定公主闻见了,便主动出来觅食了。 这时,小苹的眼风捕捉到陆象行归来的身影,蓦地,她眼角抽搐。 地瓜丢进了篝火里,小苹一个箭步蹬上前,把持着帐门,不让陆象行进。 陆象行皱眉:“她在么?” “大将军,你既然不想来,白天就不应该答应公主的,你不知道她有多失望,多难过,公主向来开朗大方,小苹从来没见公主那样伤心过,你就是再不喜欢公主,也不能骗她呀!刚才公主好不容易歇下了,将军你有话让小苹传达就行。” 陆象行望向一脸正义、为自己公主打抱不平的忠心侍女,“我亲自与她说。” 小苹却还不让:“不必了,公主最需要的时候,将军把她一个人丢在台上,可知她今日,又惹了多少白眼嘲笑!我们尾云国的女子,是比不上长安人金贵,可是……” 她话还没说完,陆象行却等不及了,左手将她拨开。 小苹像一串细细的珠帘,被陆象行一指头便拂到了帐尾。 那股磅礴的力量,根本不是她能抵抗。 小苹瞪大了明眸,陆象行已经掀帘而入。 她急着也追了进去。 帐篷里并未燃灯,漆黑不见五指,床上堆着枕与褥,中央鼓起一块。陆象行曾在夜间行军数百里,双目有在黑夜当中辨物的能力。 行军床上,根本没有人。 他回头看了小苹一眼,高声:“你们公主人呢?” 小苹指着床榻:“在睡觉。” 陆象行佩服这个睁眼瞎,怒道:“掌灯来看!” 好端端他还突然急眼了?小苹既气愤又无奈,也没办法,只好自己托了一盏灯来到床头,这一照,再一摸,果真空空荡荡,冷床冷被,哪有公主的身影? 小苹目瞪口呆:“我出去的时候公主明明还在的……” “完了,公主会不会一时想不开……” 小苹一句话,陆象行的心停了跳动。
第17章 蛮蛮手里支着一根打草棍儿,漫无目的地走出了营地。 夜凉如冰,一轮明月斜照山头,皓月银辉笼罩着森然阒寂的树林,不知不觉,蛮蛮已经不知道自己到什么地方了。 起初她只是觉得不想和那些人待在一起,离得越远越好,一面走,一面垂着眸子,心里痛痛快快地骂着陆象行,王八蛋不守信,不配当男人。 骂得直抒胸臆、酣畅淋漓,终于爽快了少许。 夜风吹来,身上一片寒凉彻骨,蛮蛮突然醒回神,抬起头,只见周遭的环境变得已然陌生,顿时惊恐地哆嗦了起来。 这里没有蛩鸣,连飞鸟都绝迹,四下里只有风吹干草,发出的窸窣声。 寒风灌着耳朵,在空荡荡的林中发出久久不绝的回荡的声响。 蛮蛮慌乱间,颤抖着小手拔腿就跑。 从那黑魆魆的不见五指的夜色深处,露出了一双冒着精光的野兽的眼睛。 陆象行听到小苹那句“想不开”,血液倏然凉了半截。 那尾云公主,娇气柔弱,像一朵漂亮的菟丝子花,她若果真因为她的爽约而去想不开了,那他…… 陆象行来不及细想,一臂攥住了小苹的胳膊,只将瘦弱的小苹抓得肩胛骨仿佛嘎吱嘎吱响,疼得她眼泪汪汪,陆象行厉声道:“你没看到她出去么!” 小苹比陆象行更懊悔,心里早把自己骂了一百遍了,两行热泪涌下来:“我……我太粗心了,没看到……” 话音未落,陆象行已经得到答案,根本不再滞留片刻,疾步冲出了帘门。 小苹泪流满面:长安不是人待的地方,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好人,要是公主这回香消玉殒在长安,我也不活了,就殉了主去了! 陆象行的心跳得很快。 也许就像当年凤凰山大火,他单人匹马冲进那片岩洞,怀着不知如何形容的心情,在那片废墟里一遍又一遍摸索着少女的时候。 今夜,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快要冲出胸腔,窜到喉咙口了,咽部的皮肉一寸寸发紧。 他发不出声,思绪乱到连把副将唤醒都忘记了。 到营地上牵了自己的马匹时,幸而虞信跟了来,陆象行才勉强找回一丝理智:“把左子骞叫醒,去找夫人!” 马场外栖息着陆象行的骑兵,足足有四五十人,陆象行不愿惊动那些长安人士,以免为蛮蛮惹来一些闲言蜚语,单这些人,分四个方向去找,左右不过是在山中,她不会离开太远。 虞信抱拳:“遵命。将军,夫人今日因您不来,很是……伤怀。她今日也不曾击鞠,一个人下马离开了马场,之后,末将听到了一些议论声。” 那些议论的声音,笑话着蛮蛮痴人妄想,而陆将军从没把她放在过眼里。 陆象行大概能想得到。在第五安世提醒他之后,他就洞悉了蛮蛮这一年多以来在长安的处境,太后赐婚,骠骑之妻,依然无法盖过“尾云出身”四个字。 他大抵也是糊涂,才会忘记了人性的傲慢。 连他自己,亦复如是,更不用提那些与蛮蛮不相关的人。 陆象行策马就近驶入一条山路,这山道崎岖狭窄,道旁都是蓬乱草深,因在冰天雪地的时节,草木水分不多,大多呈委败状,四散纷呈,只有一些终年常绿的林木,在月色下油光发亮。 他心乱如麻,脑中不断想到那种柔软明媚,似芙蓉沁芳、海棠醉日的脸蛋。 她总是温声软语,怯生生的声音,一道道甜丝丝的“夫君”,犹如魔咒一般,缭在他的耳边。 倘或这次她真有不测,他难辞其咎。 身为她的夫君,未尽护佑之责,失约令她难堪,她定是对他恨急了。 一想到那样喜欢他,拿命来爱他的尾云公主,会对他露出嫌恶、憎恨的表情,陆象行便感到肋间一阵紧张,憋胀不适得很。 倚马而望,林间树木葳蕤,茂密丛生,可是上哪儿见那个娇滴滴的尾云公主? 正当陆象行一筹莫展,心一阵下沉之际,从那密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娇呼声。 “别过来!啊——” 仅凭一个声音,陆象行瞬时血液沸腾,面色一喜,他立刻翻身下马,取下马背上的弓箭,沿着声音发出的声音疾行而去。 道狭草深,那惊慌失措的呼救声近在咫尺之间。 风吹来,有熟悉的野兽的气息,在此出没。 陆象行心一阵凛,仿佛天地倒转,时空漫溯,一切回到了三年前的凤凰山中。 在看清,那长鼻拱开草叶,从黑夜中刺出两片獠牙的野猪时,陆象行毫不迟疑,张弓便是一箭飞射而出。 箭矢正中野猪的身体,奈何那一身膘,皮糙肉厚,比顽石还要坚硬,这一箭只将它射伤,激怒了它,野猪发出了一声惨叫。 瞬间它放弃了继续追逐蛮蛮。 蛮蛮被一条横过脚腕的草茎绊倒,人噗通摔进了荆棘里,小手被刺划得尖锐疼痛。 但来不及顾惜这一点点好皮囊,只要不整个让那野猪吞了就好。 她爬起来准备继续逃跑,利用灌木丛掩盖身形,逼着野猪窜进丛林中,把它划伤,好为自己争取逃生的时间。 她用打草棍儿乒乒乓乓一阵乱打给自己开路,身后的野猪却愈来愈近,直到逼到,蛮蛮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冷而尖利的獠牙抵在自己后腰上时,野猪遽然而止,发出来凄厉的惨叫。 蛮蛮听到声音,从荆棘从中回眸。 月光如练,通幽而深邃的林中,陆象行一箭一箭,既稳又准,将那野猪的头、颈、臀,每一个计划之中的部位都射中。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蛮蛮奇异般地不再感到害怕了,那根藏在心里,绷得紧紧的弦,好像骤然地松了。 那野猪吃了痛,发疯起来,扬起四蹄凶神恶煞地撞向陆象行。 陆象行比它更凶神恶煞。 蛮蛮只看到那野猪窜向他时,跳得高高的,用獠牙去刺杀他。 她慌乱间唤了一声:“陆象行!” 接着蛮蛮便似乎看到,那团跳得高高的黑影落在了地上,陆象行的身影快得她根本看不清。 野猪在地面匍匐、挣扎、反击,可拼尽手段,依然奈何男人不得。 陆象行拾起地面的羽箭,屈膝跪住猪蹄,大掌按住野猪的后颈,眼风一凝,将那支箭重重刺进了野猪的颈部。 血液飞溅,再用力一搅,伤口豁开,血涌如泉。 不到片刻,那肥厚凶猛的野猪便一动不动了。 稍等,野猪尸身冷透了,陆象行从地面起身,朝着蛮蛮所在的荆棘丛走去。 冬季的草干,陆象行取下腰间的火石,将她身旁的枯草点燃,火光明明灭灭,一闪一烁照见荆棘从中余悸未消、胸脯激烈起伏的尾云公主。 单薄纤细的身体,衣衫上满是荆棘划破的痕迹,小脸上也被割了两道口子,渗出了细细的血痕。 陆象行迈入荆棘从中,一步,一步,朝着蛮蛮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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