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确撼动不得棠棣的地位分毫,但眼下呢,陆象行回来了。 陆象行回来以后,如棠棣之流,逐步放松了对尾云公主的警惕。 大好时机,如小苹所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但未免陆象行看出一丝痕迹,她只好故作顺从,任由陆象行抱在怀中,情绪低落,扮出急需由人抚慰的脆弱模样。 陆象行怜意大生,的确心生不忍,难以割舍,便在蛮蛮的青丝间落下一吻,抚着她饱满的颊,温存道:“时辰还早,睡吧,我去了。” 他托着蛮蛮头,哄她躺回榻上歇下,牵了被褥来,悉心周到地替她掖上。 晨曦初露,叆叇的云翳拂过轩窗,剥落下一片调匀的青灰和银鼠色。 蛮蛮困倦至极,明眸半阖,好像已经支不起身子来了。 陆象行又望她好几眼,恋恋不舍去了。 起初一步三回头,脚步极慢,到出了房门,他在门前定一定神,便横了心,高视阔步地往外走去。 蛮蛮还歇在榻上,外间恢复冬日的死寂时,蛮蛮脸颊上慵困倦懒的笑意一寸寸凉下来,酿作了无边讽刺。 陆象行,永别! 刚刚见了心心念念的尾云公主,陆象行全身好比充了气,尤其一颗心,更是鼓鼓胀胀,难以遏制澎湃。 北肃州一年半,从前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倘若再来一次,和他的尾云公主分开那么久,那真是一种酷刑了。 为了给自己减刑,陆象行毫不迟疑,天色蒙蒙亮便去马厩里牵了自己的赤霄,马蹄一撒,便如离弦之箭冲出了长安未能苏醒的街衢。 街市清寂,陆象行一人打马而行,去的是京郊大营的方向。 入了大营,陆象行去拜见过庞老将军,便点了几名身手利落的骑兵,连同左子骞一起,预备一道上路。 临出发时,第五安世为陆象行践行。 酒吃一盏后,通身发热,无惧城外卷着雪片的朔风。 第五安世将披氅笼上,噙了温润和善的笑意,对他道:“陆兄还没去,便已归心似箭。” 陆象行讶然:“这你都看得出?” 第五安世有一双洞若观火,外表却云闲风轻的眸:“让在下斗胆猜测一番,可是为了嫂夫人?” 陆象行想了一想,还真是因为尾云公主。 只要想到她,自己便不用吃酒,胸口都是热的。 有时那热还会上脸,连脸颊脖颈,也都是触手滚烫。 他想,也许,可能,他是真的因为那娇滴滴的小公主动了春心。 小公主外柔内坚,貌美又可爱,对他更是一心一意,穷极体贴,他要不是木石之心,就该被她有所撬动了。 第五安世以一种过来阅尽千帆的看淡姿态,劝告陆象行:“陆兄,斯人已逝,前尘已矣,以后莫在嫂夫人面前提及阿兰,不会有人喜欢听到这些。” 陆象行皱眉:“但阿兰是存在的。” 三年前,凤凰山,阿兰真实地存在过。 她的出现是山间的一道清风,治愈了他被瘴毒所伤的眼睛,若是没有她,他不知自己是否能活下来。 他陆象行,不过残命区区,岂可忘恩负义。 第五安世从他的话里业已听出,陆象行虽然动了心,但其实并未开窍。 凤凰山的那场情窦初开,固然清澈美好,但譬如朝露转瞬即逝,陆象行本人并没有男女之欢的任何经验。 也许还需要一点点时间。 这不是一个外人该介入的了,第五安世只好从这里袖手作罢,目送陆象行跃上马背。 将军风采,是久经沙场淬出,铜皮铁骨,傲立铮铮。 这一去,烟尘漫卷,马蹄声踏破山河月。 第五安世从陆象行消失的官道收回目光,看向雪衣间挂着的一枚早已色泽暗沉的香囊,惘然沉默。 因是密令,陆象行只得潜行,沿途并未走露风声。 上一次是乔装商队混迹进了尾云国,这一次不可再故技重施,想来秋尼也会对此有所防范。 正当他思量该改换成何种身份时,身旁的左子骞早已喋喋不休了一路。 “将军,真该带夫人上路,那片地方可真不是什么好地儿,瘴毒环绕,一进去人便没了半截,要是夫人带路,咱们也好不像瞎子一样摸着石头过河。” “末将可是听说过,那尾云的瘴毒奇特得很,尾云国人自幼生活在那处,连血都是毒,他们可以在里间穿行无碍,要是咱们汉人的话,没有尾云国的血统,只要走进去,那必中毒无疑。” “当年将军被那瘴毒折磨得差点儿双目失明,还好……” 突然意识到说到了不该说的地方,左子骞打住了嘴。 陆象行终于回头,看了一眼这聒噪的部从。 左子骞识相地打住了嘴。 但这不过是暂时的,又走一里路,左子骞持续不断开始嚼舌。 “夫人秀外慧中,必定是一位善解人意的贤内助,末将想不通,将军怎么把一次次把这如花似玉的貌美夫人留在长安,长安虎狼窥伺,末将看夫人,危险得紧呢!” 他话音未落陆象行便反驳:“不会。” 左子骞惊愕:“嗯?” 夫人她是见过的,那种纯天然纯野生的美貌,可是与众不同的,像山谷里蔓草丛中的一朵红莲。 长安子弟要是眼不瞎,应该都和他想法不谋而合。 陆象行语气沉重:“他们看不上尾云人。” 不知是不是一种错觉,左子骞在听到将军说这句话时,眼中一闪而逝的一抹冷意。 仔细咂摸,左子骞终于被将军说服了。 也是,人心中的成见,岂是轻易可改的?单就出身二字,夫人便永远不可能像长安那诸多贵女,譬如老虞的妹妹一样,在人堆中游刃有余。 说到老虞,左子骞又开始想,老虞这趟没能被将军点中,该不会是他那败事有余的妹妹,在击鞠大会上得罪了将军夫人的缘故? 将军护短。 是的,现在将军夫人才是将军的短。 当年将军尾云一行,机缘之下结识了一名尾云女子,那女子在凤凰山中救过将军性命,将军生出爱慕之心,后来那女子横死,将军抱着一具烧焦的尸首,哭了个天昏地暗,那个时候他和虞信都以为,将军此生都不会再爱上别的女子了。 虞信的妹子,虞子苏,也是自小仰慕陆家儿郎,一心嫁给大将军为妻,这么多年其志不改,可大将军呢,愣是连人家的脸都没记住,好几次狭路相逢,叫不出人家女郎的名字。 还是托了虞信的福,陆大将军方才对虞子苏有了些许印象。 他这个人,向来洁身自好,把贞操看得比谁都重,旁人都在三妻四妾,享齐人之福了,唯独他们横刀立马的大将军,活得像个苦行僧。 好不容易姻缘树上长了朵花吧,还是朵昙花。 幸好这棵树还不曾枯死,上天降下又一位尾云女子,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将军要是再不娶妻,他们就该陪着将军去肃州打一辈子光棍了。 如此一想,左子骞对那位将军夫人简直感激涕零。 大慈大悲的现世女菩萨,救人于水火! 一路南下,左子骞与陆象行过了几座驿站,这一路沿途都设有朝廷的暗卡,及驿站,更换了两匹快马。 继续南下。 从长安至尾云国,蜀道艰险,就算快马加鞭,也要至少半个多月。 陆象行归心似箭,根本没打算消磨在路上。 出长安之后的第八日,陆象行与左子骞赶路乏累,呵气成冰的寒天冻地里,幸逢岔路扬起了一面萧萧的酒招子,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选择下马来吃一碗热酒。 此处山道迂回,若只算直线距离,与尾云国已近在咫尺,因此这里的百姓在装束打扮和语言上,有逐渐向尾云国靠拢的趋势。 酒肆之中不乏南来北往的客人,正吃着热气腾腾的黄藤酒,一面高谈阔论。 陆象行能听懂一些尾云话,但能说的不多。 颈上挂有尾云银饰的女子,巧笑嫣然地为陆象行斟酒。 袖口轻轻上挽住,收在小臂上,露出一片皓如月质的肌肤,斟酒过程当中,偶尔“不小心”地贴一下客人的手,眸子明亮得仿佛闪着银光。 看得左子骞眼也不眨:将军毕竟出身陆家那样的世家,经过门阀联姻多代筛选,子孙当中就没有丑的,将军的长姊姊陆太后,年轻时也是长安第一美人,将军五官底子好,这些年,走哪儿都不乏美人投怀。 左子骞羡慕嫉妒之余,也是自叹弗如。 但被美人献殷勤的陆将军本人,皱起眉宇,一点不予理睬。那美人过分一些,他就从鼻子里发出类似马匹响鼻的冷冷一哼。 扑面而来的煞气,把美人唬得花容发白,斟酒的腕子轻轻一抖,酒水便从中漫溢而出。 美人再也不敢造次献媚于这个不识好歹的糙汉,扭一扭水蛇腰,手把铜壶莲步遁走了,去到邻桌为客人斟酒。 看到美人迅速知难而退,左子骞又想,将军夫人能在一个月就把将军拿下,只怕是受了不少磋磨,自尊在尘埃里碾了又碾,后碾成粉末扬在空气里飘走了,才把将军撼动。 幸好,将军本人也不算完全不识风趣,还能被撬开壳子,打动那一颗入定的芳心。 邻桌的酒客看起来只是普通商客,但谈论起如今局势,居然也头头是道。 “现今西南三国,只有尾云国力最弱,先是人口不敌玉树和苍梧,现下将军廉颇老矣,国中已经快要无人可用了,我看,只要苍梧攻打,玉树坐视不理,它必亡国矣。”青衣酒客道。 另一人则并不同意:“谁人都知,尾云国依附于宣,他们公主正是大宣骠骑将军的夫人,苍梧若是敢先掀起兵戈,也要看北面同不同意了。” 青衣酒客笑道:“兄台,你太过天真了,尾云自古于西南而治,与中原格格不入,龃龉已久,岂会真心归附,国主秋尼不过是两头逢源,各不得罪罢了,要是它自身不能崛起,谁也救不得它。再说,你以为那位镇国大将军,就会为了他的夫人援兵相助么?” 听一番闲话,结果扯到了自己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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